第三章 紅色的中秋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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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是什麼顏色?這是豐收季節裡一箇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一般人給出的答案當然是金黃色的。而在王丹宇的意念中,中秋節是紅色的,是那種血一樣刺眼的大紅。因為,在她七歲那年的中秋節,一口猩紅的大棺材裝著她的父親出了柴門,離開了王家的小院兒。透過那一片在風中飛舞的白色孝帶和靈幡,王丹宇見到的這一點紅色鮮亮而刺眼,越走越遠,越來越小。
她感覺有人用力推她的後背:“小丫頭,你爸都抬走了,你傻站在這裡幹啥,還不趕快追上去,送送他。”
王丹宇撒開腿跑出小院落,她覺得送葬的人群離自己好遠好遠,怎麼追也追不上,等到她嗓子冒煙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時,只見隆起的新土上,媽媽正伏地扯起嗓子長哭。
這是王丹宇關於童年的記憶,這畫面又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
爸爸是前天晚上從生產隊燈火通明的場院夜戰現場被抬回家來的,就停在堂屋的地中央,村裡的赤腳醫生說是急性心梗。王丹宇知道爸爸死了,再不會起來把她抱在腿上逗她唱歌給她講故事了,她號啕大哭起來。知青徐春麗老師用胳膊摟緊她,沒有哄勸,也跟著抽泣。那時候媽媽卻沒有哭,陰著一張臉殷勤地接待前來弔唁的親朋鄰里。這會兒,見媽媽大哭,王丹宇卻哭不出來了,她覺得爸爸沒有住在這潮溼清冷的地底下,棺材裡也沒有爸爸,爸爸已經飛去了天堂,就在雲端上面微笑地看著她。
爸爸的微笑是迷人的,像溫暖的陽光。長大以後,回憶起兒時的往事,王丹宇確信,爸爸的微笑一定迷住了徐春麗姑姑。
徐春麗他們這一批知青分到爸爸任生產隊長的第二小隊時,王丹宇還不到五歲。她只記得,徐姑姑就住在奶奶那鋪炕上,她的辮子又黑又粗又長,都搭到了屁股的位置。順著兩隻長長的毛筆頭一樣擺動的髮梢,她發現徐姑姑的兩瓣屁股比別的姑姑都好看,不大也不小,緊湊而利落,走起路來渾圓有力,絕不拖泥帶水。
七歲那年,徐姑姑已經搬進了新建的大隊青年點,王丹宇背起奶奶縫製的小碎花布書包高高興興上學了。可是開學沒有幾天,她的班主任粟老師就因為不小心摔了一跤,早產,提前回家生小孩兒了。張克勤校長是王丹宇爸爸王克強的小學和中學同學,一天晚上,張校長來到家裡,找丹宇爸爸商量:“克強,你們二隊這幾個年齡稍大些的知青裡邊,你看哪個可以去小學校給小芳他們班代課呢?”
小芳是王丹宇的小名兒,那時候露天電影《英雄兒女》已經在小學校的大操場上放了不知有多少場,裡面的臺詞孩子們都能背得滾瓜爛熟。媽媽就給她取了王芳這個名字。徐春麗姑姑說王芳不好,而且三隊已經有一個大她兩歲的女孩子也叫王芳了,上學後一定會重名字的,就徵得她爸爸媽媽的同意,幫她改了名字叫王丹宇,紅色的世界,不也積極向上嘛。
爸爸對張校長說:“我看徐春麗可以,她高三文化,教一群小孩子一點問題不會有。”
校長猶豫道:“小徐文化水平肯定沒有問題,可是她家庭成分是資本家,我怕把咱貧下中農的孩子給帶壞了。”
“也就是教小孩子認個字識個數,哪裡就能把他們帶壞了。再者說,不是還有你這個當校長的把關定向嘛!”爸爸堅持道。
校長說:“也只有她了。再怎麼鬧革命,也不能鬧出一群睜眼瞎來,孩子們學識字學算術不能給耽誤了。”
徐春麗當上王丹宇班上的代理班主任後,給王丹宇封了個班長。王丹宇中午放學後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告訴奶奶:“奶奶奶奶,我當上咱班的班長啦!”
奶奶把翠玉菸嘴兒從沒有牙齒的嘴中拔出來,滋溜一聲往泥土地面上吐出一口吐沫,笑道:“我大孫女兒當官兒啦!咱老王家出了個小老佛爺嘛。以後,不要再叫人家徐姑姑啦,得稱她為先生。”
“不對,不是先生,是老師。”王丹宇糾正道。
她不知道老佛爺是啥東西,只是覺得奶奶對她這個班長的頭銜很看重,並由此對她的徐老師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後來她還發現,每次說起徐老師,奶奶周圍佈滿皺紋的乾癟的嘴笑得合不攏,眼睛也笑成了一彎月牙。
爸爸出事那天中午,奶奶去了舅爺家,徐老師來了,帶給小丹宇一塊五仁月餅,用草紙包著,透著誘人的油滯。
爸爸說:“一人就分一塊,你留著自己吃嘛,給她幹啥?這小饞貓兒,分給她的早已經吃掉了。”
丹宇怕爸爸真的拒絕掉,她眼見就要到嘴的好吃食又會不翼而飛。可是徐老師並沒有聽從爸爸的勸阻,而是把月餅硬塞到她的小手上。拿著月餅,王丹宇不捨得大口大口一下子吃光,而是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地舔月餅甜甜的味道,用殘缺不全的門牙慢慢地刮月餅好吃的麵皮和餡料,儘可能延長香甜味道帶給她的愉悅。
徐老師坐在奶奶的炕沿上,不知跟爸爸小聲說什麼,說著說著竟哭起來,爸爸起身拉下掛在繩子上的奶奶的白毛巾幫她擦眼淚,徐老師卻順勢把沾滿淚水的臉埋在了爸爸的懷裡。這個溫暖的懷抱是屬於她王丹宇的,她對徐老師這個冒失的舉動有些生氣,雖然她剛剛還給了自己一塊月餅。這情景,王丹宇是從奶奶房間兩扇木門的縫隙裡偷偷瞧見的。怕爸爸和徐老師發覺,她躡手躡腳地走開,來到院子,撒腿就往大門外跑,正與從外面回來的母親撞了個滿懷。
“小死丫崽子,跑這麼快乾啥?有鬼攆你呀!”母親生氣地說。
爸爸一定聽到了母親的喊聲,“吱呀“一聲推開奶奶的房門,丟下徐老師一個人留在那裡,出去上工了。
媽媽虎著一張臉回到自己的房間,似乎不知道奶奶房間裡還坐著一個徐老師。不久,王丹宇就見媽媽趴在炕上翻來滾去喊胃疼。
成年後,王丹宇一直想知道那個中午徐春麗老師跟爸爸說了什麼,媽媽的胃疼是不是與這件事情有關。她問媽媽,媽媽嘆口氣說:“男人十個有九個花心,他們那點兒事,放在現在什麼都不算。”後來媽媽也離開了人世,這個秘密被帶到了墳墓裡。
前些年,王丹宇費了許多周折,終於在白山市找到了已經從紡織廠退休居家的徐春麗老師。徐老師一頭白髮燙得齊齊整整,是一個頗有些氣質的老太太。她的老伴兒也是個退休老工人,小孫子已經上小學了。
見到王丹宇,徐老師也有些小激動,連連說:“小丹宇都長這麼大了,我能不老麼,時間過得可真快呀!”
在徐老師家吃過午飯,趁她的老伴兒送小孫子上學的工夫,王丹宇向徐老師問起了當年的事情,這是她費盡周折找到徐老師的重要目的。
徐老師忽然表現得有些害羞的樣子,老人家的羞澀表情是好可愛的感覺,眼神一下子就柔媚起來,皺紋掩不住少女般燦爛的笑容。
她說:“丹宇,我當年就說你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果然沒有說錯。你猜的沒有錯,你爸爸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男人,有愛心,也有責任和擔當。我當年背個資本家臭小姐的身份來到鄉下,本身就帶著自卑心理,總覺得知青點兒的同學們都鄙視我,疏遠我。是你爸爸總在生產隊裡鼓勵我,表揚我,讓我在人前人後有了尊嚴。後來,他又向張校長推薦我當代課老師,貧下中農對我也比過去更加親近,更有好感了。”
“徐老師,您跟我爸爸,請您不要生氣,我就是特別特別好奇,想知道實情,是不是萌生了那麼一點點愛慕之情呢?”王丹宇終於丟擲了困擾自己幾十年的問題。
“我方才不是說了麼,你爸爸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我當時又是那樣一個情竇初開的年齡,遠離父母插隊到農村,當然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可是,我們怎麼可能?如果讓外人知道了,還不給我扣上一個勾引貧下中農、媚惑小隊幹部的帽子啊。 況且,你爸爸是個正人君子,更不會做坑害我的事情。八月十五的那個中午,我聽說這批迴城的知青中又沒有我,就因為我資本家小姐的身份。我想求你爸爸幫我疏通疏通關係,求求大隊的領導,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了。”徐春麗說。
“可是徐老師,據我猜測,我爸爸心裡也是有你的,也一定在我媽媽面前不小心表露出來了,這一點我媽能夠感知得到,不然她不能說出‘天下男人都是花心的’這樣的話,也不會在您來我家後的那個下午忽然胃病發作。”王丹宇說。
徐春麗忍不住流下了眼淚,說:“我當時就說你小丫頭聰明,淨想大人的事兒,真沒有看錯。是我喜歡上了你爸爸,就想把自己給他,什麼名分什麼形式都不重要。你爸爸始終不吐口,我那時候好傷心,還沒良心地埋怨他說你不喜歡我為啥要來幫我害我?誰知道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你爸爸就走了。丹宇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如果知道那天中午的相見竟是我們的永訣,當時我一定多抱他一會兒,任他怎麼推我我都不會離開。”
“徐老師您還說呢,您不知道當時不只是我媽恨你,我也恨你,那個溫暖的懷抱原本是屬於我的,可爸爸此生抱的最後一個人居然是你。”王丹宇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為著同一個男人,一中一老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又互相拍著後背彼此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