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江南西路的撫州臨川城,始建於五代時的大豪危全諷,此後數百年,有二晏、曾鞏、王荊公、陸象山等人誕生在此地,堪稱地靈人傑。

撫州也是出良醫良藥的地方。象山先生的兄弟陸九敘,就是有名的藥商。有家底的從事藥業,而族中貧困的,往往學醫。

陳良甫便是先前大周商船往來福州時,隨同王二百南下的那個船醫。他的本名喚作陳自明,字良甫。

兩年前,他在慶元府訪求醫方時遭逢不測,身邊沒了錢財,一時窮困,這才應了海商的邀請,做了兩年船醫。他在撫州當地,其實拿手的是婦科,行船兩年,倒也練出了不錯的外科本事,尤其擅長治療金創和癰疽。

這會兒,是陳自明時隔兩年回到家鄉。因為海上風霜,他原本文弱的面容,變得粗礪了些,頜下還蓄了一把鬍子,顯得比實際年齡要成熟。

南朝宋國的撫州,景色與北國漠南同名的那個撫州全然不同。正逢春光燦爛,山水滴翠,不遠處的青雲嶺彷彿漂浮在綠色大海中的一片碧玉,令人心曠神怡。

可陪伴在陳自明身邊的數人,卻個個神色慘澹,眼睛有點發紅。

「去年和前年,連著天寒,每畝一石的定額,大家都承受不起,何況還有事例錢和堪合錢,身丁錢和役錢也能少,更不消說地方上大斗、大斛、預借、重催、義倉等諸多見不得人的手段。對了,兄長,年初的時候,興元府那裡有軍士張福、莫簡等人聚眾數千造反,朝廷調兵平叛,又得加徵錢糧……」

說話的,是陳自明的堂弟陳自新。他沒戴帽子,也沒頭巾,就用一根舊布束髮,身上的袍服打了四五個補丁,髒得看不清顏色。

明明是個書生,生生把日子過得比泥腿子還落魄,陳自明見這堂弟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打斷他的話問道:

「災年隔三差五都有,沒什麼新鮮的。川中兵馬廝殺,又和我們江南有什麼關係?」

陳自新一迭連聲叫苦:「川中打起了仗,北虜又兵強馬壯,我們江南西路免不了要支移糧秣!若不願移近輸遠,就得額外繳納地裡腳錢,每一石糧,額外加收四鬥!」

興元府的兵士造反,自有利州路去支應平叛所需;便是規模再大,後頭兩川四路盯著。何況川蜀以外還有京湖呢,何至於就需要江南西路支移糧秣?

退一萬步講,就算北虜壓境,京湖三路自顧不暇,江南非得支移,地裡腳錢怎麼就多到每一石加收四鬥?早年陳自明不是沒

交過地裡腳錢,那才每鬥四五文,如今折算成每石加收四鬥,按著今年的糧價來算,翻了足足二十倍!

這根本是胡扯,是地方胥吏在明搶了。不說別的,光是這點地裡腳錢,就能把家境不那麼寬裕,或者佃田不多的農人活活逼死!

不用猜,村裡一定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死了。活下來的人,也很難說能支撐多久。否則這些個親戚,斷不至於在臨川城外堵著自己,覥著臉求救。

陳自明嘆了口氣:「所以,你們都把田賣了?」

眾人也嘆氣:「賣了,賣給了妙法寺。」

妙法寺是本地的大佛寺,寺裡的和尚同時也是替本地幾家大豪辦事的得力忠犬。聽說本地幾家販藥的大商,如今很有身家,個個都熱衷於買田買地。他們既然驅動妙法寺出面,鄉里百姓不賣也得賣了。

「什麼價?」

「買賣用的是便錢會子,每畝八百九十文。」

陳自明胸口一股氣上來,簡直頭暈。八百九十文,還是便錢會子。這等於被搶掠了第二遍,棺材板都買不起了……怪不得一個個都面黃肌瘦成這樣!

眼前這些人,都是陳自明知根知底的親友近鄰。就他們手裡那點田產換來的會子,恐怕支撐到現在,已經山窮水盡。若不是自己回鄉的訊息,給他們平添了點盼頭,這會兒他們就得去乞討、逃荒了!

陳自明面色沉重,卻不言語。

包括陳自新在內,十數人沒敢言語。有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勉強擠出討好的笑容;有人翕動嘴唇,想說話不知該說什麼;有人滿臉羞愧,卻又不得不這麼等著;也有人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頭也不抬。

陳自明把胸前一個褡褳解了下來,放在面前的地面,慢慢開啟:「這兩年裡,我在海上往來,攢了點錢。本來應該更多些,可我另外買了些北方的藥材,耗去了大頭。這樣,每家二十貫且拿著,等我販了藥,得了價錢,再議後頭的事。」

眾人大喜,紛紛誇讚,瞬間圍攏上來,把錢財給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