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巴格達(完)(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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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先到,這卻不妙了。
好幾名官員俱都吃驚。最近數月,使團漂泊大洋之上,與外界隔絕,但去年年中出發的時候,都知道朝廷正緊鑼密鼓地組建大軍,意圖再一次深蹈瀚海,打擊蒙古軍的殘餘勢力。
這可不是件容易事。雖說蒙古人入侵漢地連遭慘敗,導致在廣袤草原上的影響力急劇衰退,但成吉思汗西征時營建的龐大帝國並未坍塌。由於蒙古軍所到之處徹底的屠殺、摧毀和汲取,在他們的控制範圍內,無數人民失去了統治者和貴族,也就失去了集結為整體的能力,短期內幾乎無法出現能與蒙古人抗衡的力量。
而黃金家族的殘餘成員們便利用這一局面,向邁入漠北的漢兒展開持續反擊,幾乎每天都造成流血傷亡,進而引發了多起屯墾百姓的逃亡事件。為此朝廷連番出兵討伐,為此消耗的財力巨大,引起朝堂持續爭論。
使團之所以遠赴巴格達,也有個隱藏的意圖,便是仿照漢時聯絡大月氏夾擊匈奴的故技,與阿拉伯人協調共同壓制蒙古的策略。
但此意圖的優先順序遠比商貿合作為低,因為兩國相隔數萬裡,就算用最好的船隻、最出色的水手,也得兩年才能打個來回。任誰都知道,兩家想在軍事上協同合作,幾乎不可能實現。
何況自從抵達阿拉伯境內,使團成員便看到各處兵荒馬亂,軍閥林立。在元好問看來,這樣一個衰弱的大國,正好便於大周在背後操縱,發揮他們貿易轉運的長處。至於軍事上,如此分崩離析的局面,怎麼去和蒙古人鬥?元好問早就決定,在談判國是的時候,絕口不提蒙古了。
奈何他不想提,蒙古人卻先上了門!
“他們倒也聰明,知道什麼對他們重要。”元好問忍不住嘆氣。
以疆域而論,蒙古人的地盤依然廣大,但這些地盤上的產出卻極其有限。殊少手工業者,商路也大都斷絕,這都是蒙古軍征伐導致的。如果他們時間充裕,還可以慢慢收攏匠人,恢復貿易。但他們沒有時間,與中原王朝的戰爭一刻不停,以大周的財力,尚且週轉艱難,何況蒙古?
就算光腳不怕穿鞋的,大周投十分力氣,蒙古人只需用一分力氣應對,戰爭也迫使他們不斷加強壓榨的力度,把萬里疆域內的每個人都當做戰場上的耗材。可再廉價的耗材,也需要軍餉和賞賜,需要配備武裝,這都是極耗錢的。
所以這幾年來阿拉伯人承受的外界軍事壓力陡增,便是因為蒙古軍把阿拉伯境內的各路埃米爾當作肥肉,拿著這些軍閥的錢,支撐在河中等地的拉鋸。可年復一年下來,軍閥們的家產畢竟有限,而大周軍隊而腳步則步步緊逼,迫使蒙古人把目光轉向哈里發所在的巴格達城。這座城池坐擁整個帝國積累上百年的無窮財富,蒙古人的使團來此唯一的目的,就是勒索。
元好問能夠想象出蒙古人的勒索手段,無非以軍事滋擾為先導,然後指責阿拉伯人與蒙古的敵人往來,等於和蒙古為敵。使團一行此時入城,便正好給了蒙古人口實。而使團得到的待遇,說明哈里發和身邊的權臣、近臣們,已經吃不住蒙古人的壓力,開始與大周切割。甚至打算從漢商手裡搶出給蒙古人的錢財。
可這有什麼用呢?狼要吃綿羊,難道會因為綿羊的態度好些,就少吃一口?綿羊把一隻兔子奉獻給狼,難道自家就能安全?何況,那兔子自有利齒獠牙,並非人畜無害,只是綿羊不曉得罷了。在兔子眼裡,綿羊的一舉一動並沒有多大的威脅,這頭羊實在太老也虛弱了。
或許蒙古人造成的軍事壓力實在太大,可阿拉伯君臣昏眛至此,焉有不亡國的道理?元好問嘆了口氣,轉向史天澤道:“潤甫,事急矣!你得抓緊時間準備,今晚就發訊號!”
到了晚間天色暗沉時候,永恆宮的重重宮禁之內,慢悠悠升起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巨大玩意兒。那玩意兒有三五丈高,通體滾圓,其上隱約透光,顯出表面五彩斑斕的紋樣,底部開了個小口,有個吊籃託舉著一座熊熊噴火的爐子,晃晃蕩蕩掛著。
宮殿內外,乃至底格里斯河對岸的一座座高塔上,都有人望見了這東西。隨即訊息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奔上街頭眺望,或者在自家院落裡仰首觀瞧。隨著這圓球越升越高,驚呼者有之,驚恐者有之,驚喜者亦有之。
巴格達西南面的庫法門附近,是城裡規模最大的市場之一,而且漢人商賈的數量極多。
按照阿拉伯人流傳久遠的習慣,名義上管理市場的是一位烏理瑪學者,但這個學者只負責處斷市場內的各種商業糾紛,並不參與日常的瑣碎事務。具體承擔職責的,是受到哈里發宮廷信任的兩個呼羅珊人。兩個呼羅珊人手底下有二十幾個突厥衛兵,還有個聘請來的漢人通譯。
近世以來,歷任哈里發多用呼羅珊近臣為駕下猛犬,對抗阿拉伯貴族。這兩個呼羅珊人地位低微,只是區區卡頁德,但專門代表哈里發監控市場執行,確保哈里發該得的好處不少,另外自己也能吃得膘肥體壯。
眾所周知,猛犬吃得太飽,就會失去狩獵的能力。這兩個呼羅珊人早在去年,就已經專心於享樂,沉溺於眾多豪商指縫裡溜出的金玉珍玩。所以實際上整個市場已經成了商人們自治的場所。
在巴格達討生活的漢商很多。光是庫法門外的市場,算上商隊的護衛、來巴格達長見識的水手等等,多時能有上萬人,少的時候,也常駐著四五千人,這還得剔除漢商在本地的合作伙伴和僱傭人手。在東南北三面的呼羅珊門、巴士拉門和敘利亞門附近,幾個較小的市場也駐有漢商。
漢商們以鄉里鄉親為紐帶,在集市裡建造了規模大小不一的公所和商會,再以公所和商會的常任首領共同議定事務。
這就使得兩個呼羅珊官員本該駐紮的地方,反而門庭冷落。本該駐紮此地的突厥衛兵們,也早都各回各家。只剩下那個年紀老邁的漢人通譯時常到官邸看看。
這個通譯姓趙。趙老伯年近六十,身體不似早年壯健,因為手腳關節受多了海上風寒,老來風溼骨痛,走路一瘸一拐,胳膊不大抬得起來,他的右手殘疾,手腕上原本裝著一支鐵鉤。後來嫌棄鐵鉤太重,不得不換成了軟木雕刻的假手。
能吃上阿拉伯人的官飯,這老伯當然也不是簡單人物,據說早年在大周軍中頗有資歷,見過很多大人物的,只不過後來年紀大了,又不願受拘束,才停留在巴格達。其實在此生活的漢人商隊,哪有不尊敬他的,逢年過節的孝敬從來不少,他要過幾年舒坦日子,那是易如反掌。
但他每天還是拄著柺杖,彎腰弓背地巡行市場,到處關心。畢竟他有個官面上的身份,和阿拉伯人打交道容易,辦不了大事,卻能替人解決些雞毛蒜皮的小難題。
趙老伯這麼辛苦,集市裡就有人看不過眼,常勸他老人家歇著點。連帶著趙老伯的兩個兒子也受非議:“你們做兒子的有手有腳,又不是沒有飯吃,就天天看著老父親操勞?倒是勸著他一點啊!”
按照漢人早年的習慣,一般很少會帶著家眷出海。但隨著商路越來越長、大周的海上疆域越來越大,途中耗時動輒以年計,很多吃海上飯的人又有錢有身份,在哪裡都是上等人。所以在海外接辦家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這兩年已經蔚然成風。
趙老伯在山東老家有個兒子繼承宗祧,跟在身邊兩個兒子都是海外出生的,因為母親的血統與漢人不同,兩個兒子一個髮色微紅,名叫趙炎,一個髮色淡金,名叫趙黃。兩個兒子今年都不滿二十,但是自幼跑海,見識和本事都不差,聽說還受過大周海軍的訓練。
趙老伯自家退下來了,便讓兩個兒子也莫要再出海,陪在自己身邊。如今趙炎在集市的護衛隊裡做個隊副,趙黃則新盤下了一座鐵匠鋪子。
兩個兒子都對老父親十分孝順,日常裡服侍周到,但趙老伯自家不肯歇息,兩人也奈何不得。每日裡看老伯在烈日下東逛西逛,這裡搭把手,那裡提個建議,兩人簡直抓耳撓腮,只得每時辰前去探問,送些小食和清涼飲品。
今日本來無事,天色都昏黃了,趙老伯也不知搭錯了那根筋,非要往街市上走走看看,還不讓兩個兒子跟著。兩個兒子在家候著,眼看天色黑沉,老父親還不回來,頓時坐不住,出來找尋。
剛出門,卻聽街上人人驚呼,回頭便看到那個巨大的熱氣球緩緩升起,宛若夜幕中憑空多了一輪光芒透亮的圓月。
趙黃的臉色立刻變了。
他猛地站住腳步,對身旁的兄長道:“阿炎,得麻煩你,儘快把爹帶回來。”
趙炎也在眺望那個氣球,聞聽一愣神,瞪著趙黃,眉頭大皺。
趙黃素來敬重兄長,見兄長似乎不快,頓時急了。他壓低嗓音道:“兄長莫怪,這巴格達城裡的漢人,今晚就要辦大事。我前年就投入了朝廷有司,發過誓言,立過文書,還受過專門訓練的,這一趟少不了我……我那鐵匠鋪子,是有用的!事成之後論功行賞,少不了我家的富貴!可這樣一來,爹爹孤身在外,就太危險了,你得趕緊把他帶回家,然後闔上門,便是天塌下來,也不要出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