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咱們大宋南渡以後,絕少以武力進取。局面建炎年間的將帥們何等厲害,可打仗動輒失敗,死傷不計其數,還出現過幾萬精兵投北的事情……他們究竟有什麼用?最終出現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穩定局面,靠的還不是秦忠獻公屈己求和,而在金國內部施展縱橫揮闔的手段?所以說,大宋的難題,從來不在外界,而在內部;要解決大宋的難題,關鍵也不是外人,而是內部那些只會高談闊論,而罔顧維持艱難的蠢貨!」

史彌遠說到這裡,宣繒可就明白了。

他立即道:「過去數年裡,我們不得不放任某些人一直高談闊論。他們已然形成風潮,不斷捲入有實力的官員。至於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也跟著喊什麼練兵選將,甚囂塵上。往日裡,咱們對此等風潮大可以徐徐分化,慢慢調治。但因為皇太子病重,身在風潮中的官員們一旦與皇帝重新立儲的意圖相聚合……」

宣繒猛一咬牙:「相爺,圖窮匕見的事情隨時可能發生!」

過去數年裡,史彌遠及其門下在獲得巨大經濟利益的同時,政治勢力也擴張到了此前難以想象的程度。包括史彌遠在內的所有人,決不允許大權旁落。

何況史彌遠本身是靠政變上臺的。他對政敵的打壓手段之粗暴酷烈,大概只有秦

忠獻公差相彷彿。宣繒作為他的部下,越是瞭解這一點,就越不能接受己方的失敗。

可麻煩的是,史黨在這幾年裡,營造了太多盤根錯節的關聯。沂王嗣子真要振臂一呼,這個龐大的分肥體系有太多可供攻訐的地方。

沂王一黨嚷嚷北伐倒也罷了,真到了沂王即皇太子位,走上前臺了,其黨徒必然揮動其它的旗幟,與史相正面對抗。到那時候,風潮綿延不休,史相門下所有人都難以自處!

真到了那時候,史相怎麼辦?總不見得學習秦忠獻公,依靠北方的力量鞏固自身權力?

不可能的。

當年秦忠獻公能這麼做,是因為北方的女真人沒有治理中原的信心,所以才出了完顏撻懶這種內通大宋之人與秦相合謀,求南北和議。如今北方的周國……他們的皇帝姓郭,國號是大周,這意圖簡直明擺著!

大宋自家的陣腳如果亂了,大週會做什麼,還用猜嗎?

「所以,不能這樣下去。不能給這群人拿刀子直衝我來的機會,不能給他們展開督亢地圖的機會。」

史彌遠重重點頭:「我要搶在風潮起來之前,強行把水攪渾!有人想要煽風點火,我就提前把火點起來,逼迫他們應對!」

「現在,趙貴和那小子躲在後頭,不允旁人把他的名字放在嘴邊。這班人也就不敢明著說自己的目的,只拿著一面主戰的大旗亂揮。既如此,我就提前動手,把他的羽翼一股腦兒地趕去江北前線……」

史彌遠把錦被一扔,冷笑數聲:「不是張口閉口說打仗嗎?中原馬上就要大亂。想打仗的,都給我滾出臨安,去邊境防備,看看別人怎麼打仗!不是好吹整軍經武嗎?那就親眼看看蒙古軍和周國的大軍,算算要怎麼個整軍經武法,才能頂得住!不是要收復中原嗎?中原亂起來了,他們的機會來了,為什麼不去試試?打蒙古人也好,打周人也好,隨他們!」

宣繒聽著史彌遠的話,感覺史相不愧是大宋政壇最頂尖的人物。

史相的政敵們背後站的是沂王嗣子,沂王嗣子背後站的又是誰?分明是官家。

其實攤開來分析,皇太子的病重垂危,等於解除了皇帝對史相長期以來的顧忌。此刻情形不是朝堂上不同政治勢力的鬥爭,而是極度伸張的相權與終於等到機會的皇權之間的鬥爭。

這鬥爭豈止你死我活而已?稍有不利,破家滅門都是輕的!

自秦忠獻公以後,大宋還沒有一個宰相能壓制皇帝。但史相面對如此艱難的局勢也沒有絲毫慌亂,前後謀劃既出乎常人所料,又幾乎是滴水不漏。反倒是宣繒本人,挺費力才能跟上史彌遠的思路。

當下宣繒忙不迭點頭道:「那群人既然主戰,就只能順應樞密院和臺諫的逼迫,去往緣邊軍州任職。他們只要一去,萬難脫身。而相爺就能贏得時間在臨安從容展布,以應對變局了!」

「臨安這邊,我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時間。所以,中原越亂越好!」

史彌遠沉聲道:「蒙古人和那郭寧,廝殺的時間越久越好!若兩家殺得屍山血海,引發百姓逃亡,邊疆烽火連綿不息,那就更好!中原持續亂下去,樞密院和臺諫才能抵住壓力,把那些人死死地按在邊地,再也管不了行在的事!」

「那,相爺需要我做什麼?」

「北方周國士馬精強,聽說時常把蒙古人殺得狼狽。如今蒙古人傾巢而動,我們也要用其長處,別在小事上為難。你立刻去京西約束住趙方,叫他和他的部下讓開道路,開啟庫藏,再撐蒙古人一把!」

「……遵命。」

「當然,也不要做得太露形跡,你懂麼?」

「相爺只管放心。」

宣繒恭敬地拜服,倒退

出室,細微的腳步聲與袍服的摩擦聲漸漸消失。史彌遠靠在榻上,靜靜地坐了會兒。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儒雅而頗具威嚴的面容變得愈來愈猙獰。忽聽見風吹動窗欞,他猛轉頭看向那處,深夜時分,重重帷幄之外,但見濃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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