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棚裡靜了一陣子。

外界觀眾們仍在看著院本演出,這會兒故事到了大周皇帝郭寧縱馬入陣。各類院本戲目演到自家的傳奇皇帝,俱都用心,此刻飾演郭寧的,便是這個行院班子裡有名的藝人,扮相威風,一舉一動也灑脫好看,觀眾們連聲喝彩,已經忘了方才的小小插曲。

孟珙站在趙方的身後,看一看李雲若有所思的神色,再看看尹昌鐵青的臉,有點得意。

棗陽是孟家幾代經營的地盤。孟珙的祖父孟林離開軍隊以後就定居在此,用嶽鄂王所授的兵法部勒本地百姓壯勇,使之能在亂世中自保。數十年來,依附孟氏的百姓足有數萬人。

孟珙的父親孟宗政自幼豪偉,有膽略,從開禧年間出沒疆場,十數載裡威名赫赫,孟宗政的十個兒子也都各有所長,共同將棗陽建設成了一座強有力的軍鎮,抵在北軍必經之路上。

周宋兩國既是伯侄之國,也是敵國。這個“敵”,指的不是敵對,而是國勢足堪匹敵的意思。既然國勢匹敵,兩家就少不了彼此稱量,而棗陽孟氏的忠順軍,每回都是南朝的急先鋒,同時也是阻止北方勢力向南滲透的一面大盾。

隨著棗陽城外平虜堰的完工,孟氏忠順軍的力量說翻了兩番也不為過。而這巨大的變化,北方周軍全然被矇在鼓裡。

孟珙已經想象得出,今日散會後,得知這個訊息的各部周軍都要重新排程,一場又一場忙亂下來,新年肯定過不安穩,心裡肯定憋屈,之後一年半載裡,因為宋軍在排程上的便利,周軍應對起來,也必然焦頭爛額。

“原來如此……”

先開口的是尹昌:“貴方的人手排程,其實一直就有端倪。不過,此前趙大使你到處吹噓,說要在江陵重修五代荊南高氏所築的上中下三海,並設八堰聚水,以為遏敵之計……我們都以為,那些人財物力,是投向江陵府了。”

“江陵府一面阻江,三面平陸,北軍鐵騎南下,無法抵擋。所以,需要以水代兵,水勢四合,高可注而下,卑可限戎馬。這是江陵府數代主政之人的想法,趙大使你決意將之實現,乃是順理成章。但這些佈設,歸根到底,都是模仿貴國當年在河北以水代兵的老套路,鐵騎縱橫往來,有千百種辦法繞開。這些水澤放在我們眼裡,全然無用。”

說到這裡,尹昌搖了搖頭:“故而我方的探子和我們這些將帥,都只將此當作笑話,徹底疏忽了隱藏其後的內容。”

“棗陽方向呢?”李雲問道。

“至於棗陽方向,忠順軍這幾年和我方的蔡州鎮南軍對上,忠順軍的孟宗政和鎮南軍的燕寧,兩家各施本領,在桐柏山裡倒也鬧騰得有趣。不相干的眾將只當個樂子看,而相關的眾將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山區,只當棗陽周邊的訊息阻斷,是為了掩蓋忠順軍針對山間對峙的排程。不少將校因此嘲笑宋人小題大做,竟那麼緊張一點小小衝突,也有人說,燕寧和孟宗政兩個,果然是土豪和土豪能對上眼……”

說到這裡,尹昌忍不住嘆氣。

一個小小的屯田區,外帶幾個軍事堡壘,算不得什麼大難題。真要兩國開戰,大周以萬馬南下,便是十個、百個平虜堰也能踏平。對此尹昌有絕對的信心。關鍵是,宋人居然保有這種辦成機密大事的能力。

周宋兩家在貿易上的往來密切,隨之在軍事政治上,兩家都很難向對方保密。尹昌就一向覺得,自己看南方宋軍動向宛如反掌觀紋,絕無半點遺漏。但宋人居然悄無聲息地貼著邊境實現瞭如此規模的興造?

這可不是三五十人在桐柏山裡的滲透!這至少動用數千甚至上萬民伕,還得本地百姓全力配合才行!這麼多人的動作,這麼長時間的工程,大周事前一點都不知道!

此等本事用在防禦,會使大軍南下的路途上全無徵兆地遭遇關隘、堡壘、城寨。就算尹昌不把它們放在眼裡,宋人若將此本事用在進攻呢?

如果趙方不是貼著邊境聚集上萬民伕砌牆壘土,而是聚集數萬軍隊呢?

當然,若數萬軍隊集結,若大周的探子遲遲發現不了,那相關人等都可以引刀自盡了。可如果宋人用不著瞞數年數月,只要瞞數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