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落在朱老大耳裡,簡直就似猛獸咆哮。

敢於帶著同鄉們和官吏談條件的人,算得上本地的好漢,但再怎麼樣的好漢,終究沒法和疆場上廝殺出來,手裡還有實權的人相比。要讓他覺得,自己忽然有什麼好處落在了巡檢眼裡,值得這麼禮下於人,那還不如讓他相信天上會下果子。

朱老大雙手撐住地面,把身體往後挪一挪,警惕地道:“巡檢老爺,你有話何不直說,我區區草民,當不得你的禮數。”

胡仲珪猛咳了幾聲,把酒肉擺在火堆旁,嘆了口氣。:“你這廝……啊不,朱老哥,你莫要多想。我今天得人指點,想明白了一點事。唉,大家都不容易!”

都說新朝建立以後,施政與前朝不同。但最大的變化,也就是不打仗而已。大金從明昌年間開始走下坡路,幾十年的壓榨,幾十年的胡作非為,造就了幾十年的欠賬,不是那麼容易還的。

絕大多數的百姓,早就已經完全陷入了赤貧,就算連著經歷了兩三年安穩日子,氣候又未必很好,糧食未必豐收。縱有餘糧,還得各家各戶湊份子,去換成錢,購買從草原或者南朝運來的大牲畜。

出糧出錢多的人家,用牲畜的時間就多,可以候著自家耕種的節奏,出糧少出錢的人家,用的時間也少,說不定搶耕搶種的時候全然沒輪上,錢糧就算是白出了。

為了不落人後,許多百姓都把手裡的餘糧全都交了出去,但這樣的結果,就是這個冬天,日子格外難熬。大量民伕不遠千里來到天津府,不僅為了賺錢,也為了給家裡節省糧食。

沒機會走那麼遠的人,只能響應本地官府的招募,修築塘陂、水渠。官府能給出的糧食不多,每天也就勉強混個半飽,幹完了活兒,還得想辦法到處扯點野菜,回家泡一碗熱水喝了就睡。

來天津府的人,到手待遇自然好些,所以胡仲珪等人才格外不能容忍怠工拖延。可這些民伕們離家千里,事前聽人吹得花好桃好,到了此地,住在窩棚裡面天天寒風勁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武人挺胸凸肚到處巡視,但凡覺得進展稍慢,就會劈頭蓋臉一頓狠打,甚至還打出了人命……

朝廷先前一直在說,天下活不成的苦命人,全都是因為前朝那些女真惡霸和異族的走狗無惡不作,掠奪走了屬於百姓的錢財。可到了天津府一看,新朝的勳貴們、各種不明來路的富商豪民們整日裡金山銀海,又是從哪裡來的?

百姓們本來只要一口飯吃,世世代代如此。除非這口飯沒了,否則他們永遠都是最好的奴隸,最好的牲畜;而任何一個新的王朝崛起,只要一口飯,又能讓他們全都俯首帖耳。

胡仲珪一向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再加一根鞭子,就能讓百姓們奔忙如蟻,為新朝鞍前馬後。

但大周不同於此前的王朝。大周比任何一個王朝都更仰賴貿易。與自古以來小規模、地區性的貿易不同,大周所展開的貿易規模務必巨大,必須由完全脫離生產,擁有巨大力量的階層才能完成。

這個階層在推動貿易的同時,也推動了巨量的人口流動,使得原本被束縛在土地上的百姓開了眼界。

一旦開了眼界,就有想法;一旦有了想法,就不再是昏昏噩噩的奴隸;一旦不再是奴隸,那自然就不可能如官員們期待的那樣馴順。

胡仲珪在這裡做了幾年巡檢,曾聽人講起許多海上的故事。據說那些海上之人兇暴異常,有不順心不滿意了,連綱首都敢殺。海上之人如此,負責海上貿易的官員們早就調整心態了,陸上的官吏們也該陸續跟進才好。

其實這道理不難理解。那麼多從軍隊裡退下來的官吏,難道不知道該怎麼聚攏人心,怎麼驅使部下效死?就算做不到解衣推食的程度,嚴刑厚賞的道理總該懂吧?

如果始終想不明白這點,卻只知道拿著嚴酷手段到處施展,那就難免會出問題,難免會被人利用了。皇帝查問起來,胡仲珪又怎麼能心安理得,覺得自己沒錯呢?

這幾年因為商業繁茂的關係,各種有活力的組織活躍在朝廷掌控範圍以外,不斷地彼此試探、衝突、平衡。儒臣們無不覺得,世道變得越來越怪,越來越不符合治世的標準,皇帝對此顯然並不在乎。

皇帝在乎的,始終只有錢袋子和刀把子,又以刀把子最為優先。至於其他的,皇帝相信,只要錢袋子寬裕,百姓總能過上好日子。這個過程中,當官的莫要肆意妄為就行。

胡仲珪額頭有點冷汗,他把酒和肉往朱老大的身前推了推。

“明日裡,我會安排醫官,來給你診治雙腿。你們這片的窩棚,此前一直說要垮了……我安排人運些木料,幫你們修!你們想要長些工錢,多得些好處,我也可以出面,替你們聯絡能說得上話的人,別的不敢講,每月多幾十斤糧食,還是有把握的。此後再有什麼難處,你也來找我,若覺得,我對各隊民伕的管理有什麼不妥,也可以直說!”

胡仲珪把能答應的,全都答應了,能想到的好處,全都給了。可朱老大隻覺得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