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陳和尚皺眉的時候,騎兵們安靜地在旁等著。

侍衛親軍們都是軍中千挑萬選出的好手,人人英姿勃發,但就算在這些人簇擁之下,完顏陳和尚也顯得很出眾。

他腰間的銀鼠皮扞腰扎得很緊,顯得寬肩乍背,腰身很瘦,但蘊藏著極大的力氣;甲冑外罩的真錦團花戎袍也很貼身,感覺甲冑的起伏彷彿貼合他渾身肌肉的起伏,像是隨時會爆起撲殺獵物的豹子。

「將軍,咱們可以後撤了……」

一名部下下意識地喚了聲,但立刻把後半句咽回了肚子裡。

在侍衛親軍組建之初,將士們人人都有背景,都有功勳,彼此都不服,更不消說對著完顏陳和尚這個女真降人了,恨不得拿鼻孔對著他出氣。但隨後兩年裡,郭寧到處巡視,侍衛親軍時常橫行戰場,掃平各種叛亂,在這個過程中,完顏陳和尚便如一把愈磨礪愈顯鋒芒的刀劍,讓部下們的心態從不服,到了不得不服。

方才完顏陳和尚率部對上蒙古人的輕騎,體現出他對蒙古人的作戰風格極度熟悉,拿捏得了稍縱即逝的戰機,至於在戰鬥過程中的勇猛兇悍,更不必說了。

這會兒當他揮開肩膀上附著的敵人血肉中,神色冷然裡帶著肅殺,眼神中又有一點遺憾,好像是在蔑視敵人,一時間,部下們竟不敢打擾。

其實完顏陳和尚並沒他們想得那般冷酷,他之所以這副表情,其實是在心疼自己新買的戎袍。

大周軍隊裡,普通士卒皆著統一規格的灰色戎袍,郭寧就一直穿著灰色的普通正軍袍服,全無其它裝飾。但這舉動有點刻意表現與將士同甘共苦,其他將校們又不想當皇帝,用不著收攬人心,也做不到郭寧這般。

大周踐阼以後,于軍政制度多所損益,都元帥府頒下的國朝武人衣著規格,便和前朝頗有不同。期間高階軍官們大都到專門的店鋪去採買錦緞,然後託人定做戎袍,完顏陳和尚也不能免俗。

但他幾年前擔任安平都尉的時候,動輒用自家錢財補貼將士,幾年下來,手頭甚緊。

在侍衛親軍當上領兵官以後,俸祿倒是高的,可中都居,大不易,這陣子從大興府到天津府的宅邸賣價一直在漲,完顏陳和尚想和兄長完顏斜烈一起湊錢買兩套宅子打通居住,便不敢亂花錢。

所以這種符合皇帝親軍統領身份的真錦團花戎袍,他一共買了五條,耗資兩百貫……現在只剩下四條了。戎袍和甲冑還不一樣。甲冑磕碰壞了,只消換下破損的甲葉。一整件袍子帶血,可不就完了麼?

想到這裡,完顏陳和尚很是心痛,臉色就越來越冷。

數年前,他還滿心想著報效大金,至死不渝,更求彰大義、立殊勳以天下知名。但誰能想到,大金的脆弱超過他的想象,彷彿被天下人拋棄了一樣,說亡就亡了,甚至都沒誰特別悲哀。

開封城破後,包括完顏從坦、完顏斜烈等女真將領紛紛投降。完顏陳和尚想殉死卻沒死成,自家一股心氣洩了以後,很難再提得起來,郭寧又遣出退位的大金興定皇帝完顏守忠出面勸說,還有那個一斧子把他砸暈的倪一,也常來軟禁他的院子看望。

兩個月後,完顏陳和尚無可無不可地成了新朝的軍官,然後便發現,自己從亢奮青年,成了個以從軍為職業的人,生活中少了許多激情和熱血。他和兄長每天盤算的,或者是本月的薪餉能省下來多少,是不是可以多找幾個田宅牙人問問;或者是某地有個很看起來很賺的行當,是不是可以摻和一下。

從一個滿心春秋大義的忠臣,變成了拿錢辦事的貨色,已經讓人夠鬱悶了。還得看著錢財上吃虧!孃的,都怪我,換件布面袍子再衝不好麼?

看看身邊這些同伴們,幾乎全都做了準備,早都換了適合廝殺

的衣服。完顏陳和尚不是初上戰場的小孩子,不會不知道這種常識。

可完顏陳和尚自幼長於蒙金前線的豐州,身邊不知多少親眷家人都死於蒙古人之手,對他來說,與蒙古人的戰鬥代表了太沉重的東西,又是他期待已久的釋放,使他能夠給自己一個投效新朝的交代和解釋。

所以,僅僅是兩軍之間哨騎的格鬥,就已經引動了他極其激烈的情緒,以至於他橫衝直撞地往來數次,幾乎靠一己之力打亂了蒙古人進退的節奏,哪怕渾身浴血,也全不在意。

好在戰鬥結束的很快,完顏陳和尚也很快就舒緩了情緒,開始心疼自己的衣袍甲冑了。

「將軍,將軍!」

見完顏陳和尚的眼神漸漸平和,先前那個提醒他的部下撥馬過來又喚。

「嗯?怎麼了?」

「將軍,龍驤軍的騎兵上來了,叫我們讓開,別擋著他們前進。帶隊的軍官還抱怨,說咱們拼得太兇,搶了他們的功勞……將軍放心,我狠狠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