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般局面,南朝自上而下許多人的想法層層巢狀,好像很難明白。

其實郭寧站在底層武人的立場上,一眼就能看透。史彌遠和他的下屬們,大都被中都朝廷拿出的鉅額利益所打動,開始縱容本方的黨羽在海上獲利,但史彌遠又想依靠南朝的實力做點什麼,在開封朝廷的滅亡中攫取直接的利益。

於是他刻意規避了被中都方面不斷滲透的淮南,轉而一聲令下,讓趙方帶著他在京湖一帶苦心編練的兩萬兵馬北上。

這固然因為趙方練兵得法,麾下將士甚是擅戰;也顯示出在史相眼裡,這兩萬將士不過是可以用來試錯的籌碼。

待到李霆入城,然後遭了火攻,趙方本可用全力救火的姿態去贏取郭寧的信任,並不一定非得與定海軍敵對。

他頂多冒一點風險去當面解釋清楚,己方雖有搶佔開封的想法,卻絕無殺傷盟友的意圖。

奈何開封朝廷窮途末路,意圖最後一搏,所以侯摯拿出的利益簡直誘人至極。

大宋獨佔開封?大宋以開封朝廷為傀儡,進而伸手到大金國的半壁江山?

此事若成,不,哪怕不成,這過程中也會帶來巨大的利益,會讓史相在臨安站得更穩,會讓趙方魚躍龍門!

趙方是有能的帥臣,卻不是聖人。他被此吸引,於是半推半就地分派兵力,意圖拿下開封外城,強行將定海軍阻絕於外。

這計劃確實很誘人,可是,整支軍隊的戰鬥目標忽然變化,原有的作戰計劃全部推翻,再要當場將敵軍視為友軍、友軍視為敵軍……是那麼容易的麼?

如趙方這樣經驗豐富的將帥一定知道那有多難,但他依然這麼做了。因為他權衡之後,覺得就算大事不成,也能夠將責任推卸給開封朝廷裡的某些人,反正那些人遲早是要死的。

更因為他麾下有兩萬將士,他有條件,也有資格拿將士們的性命搏一下那個美好的目標!

現在,因為定海軍騎兵來勢如電,趙方的謀劃已經徹底失敗。此刻他的悲憫和怨氣都是真的,但那些將士的死傷,真能歸咎於郭寧嗎?

明面上愛兵如子,事實上卻用兵如泥、視兵如草芥的事情,究竟是誰做出來的呢?

郭寧待要再罵幾句,當場砍幾個夠分量的宋人軍官洩憤,忽然風向變化,帶來了熾熱的溫度。

南薰門大街前頭,火勢愈發勐烈,使得空氣明顯升溫了。就算隔著戰場甚遠,眾人也下意識地大口呼吸,卻仍然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趙方抬起頭,沉聲道:“周國公,你帶兵馬撞來時,我方的後隊紛亂。那是因為我軍將校正忙著收攏將士們隨身的水囊、水袋!另有得力的人手,都去蔡河取水了!就算你不來,我也不會看著貴部將士葬身火海!”

“哦?”這話倒讓郭寧有點吃驚。他想了想自家領兵一路殺來所見,發現這話倒是不假。

好幾支宋軍被鐵騎沖垮的時候,手裡真拿著水囊水袋。有趣,有趣。宋人果然如傳聞那樣,打仗的水平一般,辦事卻很地道,這樣那樣,怎樣都不落話柄。

他就此下定了決心,撥馬向前兩步:“南薰門是我的,開封也是我的。貴部貿然入城死傷不少,就別死撐了,餘下不相干的人,都出城去等我命令吧!趙相公、宣相公兩位留下,還有使臣和效用們,也都留下,助我滅火!”這道命令下得理直氣壯,好像趙方是他的部屬。

在趙方身後,宣繒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想要亢聲反問郭寧怎就敢如此狂妄?

難道料定了城外與女真人的廝殺能贏?怎就敢指揮大宋的帥臣、大宋的軍隊?

難道以為大宋的男兒沒有血性?但這些反問一句話都沒能出口。趙方眯起了眼,嘆了口氣。

兩家又不是生死仇敵,已然鬧出這麼大的折損,除了願賭服輸,還能如何?

他站起身,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