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彌遠放下轎簾,覺得自家一時失言,恐怕要讓僕役看輕,頓時有些恚怒。他也明白,這些愚蠢之人,並不瞭解他究竟為何失態。

前些日子,從淮東淮西等地同時傳來訊息,說大金國的政局天翻地覆了,有強臣名喚郭寧者,提兵擊敗各路大金的軍馬,一舉控制了中都朝廷,將皇帝置於掌中。

這訊息一到行在,就激起許多無聊文臣的反應。明明是和大宋全無干系的事情,明明金國本身就是大宋的敵國,正是這些人不斷在攻訐史彌遠的緩和政策;但金國出了權臣,這些人又一個個跳得半天高,寫了一篇篇花團錦簇的文章怒斥這等擅權用事,威凌皇帝的叛逆,並試圖挾裹廟堂的大政,使大宋對金國的政變做出應對。

簡直可笑至極。

他們在意的,哪裡是宋金之間的戰或者和?哪裡是這郭寧的兇悍會如何影響大宋?哪裡是金國的君臣之序?

北方虜人大都野性未除,彼此爭鬥唯以力勝,那不是常態嗎?

他們明著在痛斥金國的郭寧,其實意指大宋的史彌遠。他們的字字句句,都是在罵我呢!這群蠢貨不過是看我高踞群臣之上,心裡不舒服罷了!

在史彌遠看來,那郭寧篡權,不過是小事。

按照許多朝臣的說法,這種傭兵征討的強豪確實有其威脅,他的勢力如果一直膨脹下去,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成為大宋的威脅,彷彿當年大金代遼的舊事。

但換個角度想,大金是天下間最為兵強馬壯的大國,當年的女真人號稱滿萬不可敵,何等厲害?他們近年來與北方的黑韃交戰,才顧不得找大宋的麻煩。與大金相比,那郭寧不過是個起自草莽、毫無根基的漢兒。那些漢兒真能成什麼事?

自高宗皇帝南渡,至今快要百年了。漫長的百年裡頭,都沒一個漢兒能起來滅亡金國的,而那些歸正人也只會成天誑惑朝廷,使朝廷興兵北伐。足見中原絕無豪傑。這郭寧驟然一時得勢,待到大金邊疆諸帥反應過來,還不是旋手即滅?

這種事,根本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討論。奈何淮東淮西的守將大驚小怪,奈何丁焴和侯忠信兩個為了掩飾自己出使無功,成日裡胡言亂語!

史彌遠一直在盤算著,怎樣才能做到既符合朝堂上言官們痛斥權臣的風氣,又不要大動干戈,當真把這股火燒到自己身上。想了好幾天,沒有結果,連帶著宣繒、薛極等人也拿不出好辦法。

但這會兒看到和尚尼姑沿街要錢,他忽然就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說到底,朝堂上固然有人義正辭嚴,痛罵北國的權臣;朝堂下,卻有許多人靠著和北方的私下生意賺錢。對此,史彌遠一直是清楚的。這兩年大量的物資不斷流向北方,以至於寧紹等地的糧價都貴了,怎麼可能瞞過當朝的宰執?這本來就出於高層的默許!

現在朝堂既然洶洶,就讓那些痛斥權臣之人,出面去整頓榷場和海貿。暫時阻斷海上的糧食貿易,正符合他們的主張,也正好壓制那郭寧的力量。而這種舉措又必然引起依靠海貿的諸多人物不滿,當下朝堂上狗咬狗,兩邊俱都瘋癲,而我執兩用中,進退得宜!

史彌遠一下子高興起來,隨即他又考慮,這種事情不能完全交給朝堂上那些言官。言官們嘴上來得,辦事不靠譜,得有個精細人具體去奔走,才好把這件事平平穩穩地做到,由此也把朝堂上的風潮安安穩穩送走。

他忽然想到一人,於是敲了敲轎窗。

僕役總管慌忙俯身:“相爺有何吩咐?”

“楚州那邊,有個叫賈涉的知縣,對榷場和海貿,都很熟悉。前幾日邊地文書頻頻發來,說起北面動盪的事,其中有他一份。”

身為當朝獨相,卻對地方上芝麻綠豆的小官如數家珍,這真是權臣的本事。僕役總管恭聲道:“是有此人。他那份文書裡還說,要壓制北面強臣的膨脹,最好的辦法都在糧食上。若由他來操辦,可以儘量平穩地壓低糧食流出,不至於生出亂子。只不過,要辦好這些事,需要三千貫的使費。”

有意思,此人所見,倒是與我相同。

史彌遠隨口便道:“給他三千貫!讓他替我用心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