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來,大金國雄踞域中,其德運欲承宋統,而雄武擬於漢唐。放眼四望,以南朝、夏國、高麗為小國,以草原各部為砥礪刀鋒的蠻夷,以治下億兆漢兒為忠實奴婢和財賦所出。

這樣的大國竟然會連年動盪而遭強敵屠戮,天下有識之士看在眼裡,無不感覺到大亂將至的預兆。待到中都再度驟變,漢兒郭寧以強橫武力掌控朝堂,不知多少人為此歡欣鼓舞,又不知多少人為此晝夜哀嘆。

肩負許多人期待,卻又感覺到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並不止郭寧一人。身為一方勢力首領,而長期駐在軍營,越來越以軍隊為自己立身之本的,也不止郭寧一人。

四月。

金國南京,開封府。

宋國據有中原的時候,此地是宋國的國都,據說士民百萬,繁華富麗異常。不過大金崛起以後,從天會四年到天會八年,在開封周圍與宋軍不斷廝殺,最終河南之地盡已陷沒,而開封猶自堅持,吏士挑野菜而食,待到城池最終易手,城中百姓不滿萬人,幾近荒絕的境地。

後來大金在開封設行臺尚書省,使這座城池稍稍恢復元氣,結果貞元三年一場大火,把半個城池燒延殆盡,宋國留下的宮殿也就此盡數被毀。

當時海陵王完顏亮雄心勃勃,意圖混一天下,重新以開封為都城。這情況大大地令他不快,於是下令將南京留守馮長寧和都轉運使左瀛各杖一百,幾乎當場將這二人打死。副留守郭安國、留守判官大良順、南京兵馬都指揮使吳濬更倒黴,杖一百五十。底下各官因為失火而問罪斬首的人更多。

海陵王隨即調動人力物力,重修開封府,負責的官員是梁漢臣和孔彥舟。據說梁漢臣這廝本是宋國的內侍,想著藉此耗竭大金的國力,因此哪怕一殿之費已不可勝計,梁漢臣動不動就說不夠完善,即盡撤去。

待到正隆年間,左丞相張浩興建了中都,又繼續負責興建南京。他的權位勝於梁漢臣,動用的力量更大。

海陵王又急於在完成宮室之後南下滅宋,遂起天下軍、民、工匠,民夫限五而役三,工匠限三而役兩,統共多達二百萬人。並運天下林木花石,將此前營造宮室臺榭,雖尺柱亦不存,片瓦亦不用,更而新之。至於丹楹刻桷,凋牆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華麗之極,不可勝計。

當時具體的開銷如何,已經完全沒法計算,只知道為了營建宮室,發河東、陝西材木浮河而下,經砥柱之險,於是運一木之費至二千萬錢。這樣的木料,宮殿中用了何止千數、萬數?

可惜海陵王很快兵敗身死,世宗皇帝登基之後,並不考慮混一之事,也一輩子沒有踏進過南京開封府的宮殿。

這座城池最輝煌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待到遂王完顏守緒南下,因為萬事白手起家,錢財工料都有不足的緣故,倒是當真動了中都宮室的主意。他把原來宋人的龍德宮舊址和毗鄰的擷芳、擷景二園完全拆毀,連帶著東面的空地,連成一體,作為自家編練新軍的軍營。

據說東面那塊空地,原來也是宋國駐軍之所,駐紮的是皇城司親從官第一指揮和諸班直之一御龍直。這就很討口彩了。

完顏守緒最近數月,一直駐在這座軍營。尤其是聽說中都驟變,郭寧悍然上位掌權以後,更是連著十幾天沒有出兵營。

這一日,河南路轉運使田琢到了兵營求見。

在兵營入口,只見大門緊閉,外設鹿角,牆頭望樓上士卒巡邏,甚是森嚴。他還沒靠近,就有哨兵連聲喝問,田琢連忙舉著令牌自報姓名,讓他們去通報遂王。

過了半晌,一名小校推門出來,行了軍禮,引田琢進入軍營東面的校場。

遂王方才入主南京的時候,很是雄心勃勃,有編練精兵數萬,先克定山東,統合關陝,再北上支援中都的計劃。所以這校場的規模極大,足能容納兩三萬人訓練。

這會兒進來,才看到校場空曠異常,訓練的人聲在風聲中迅速飄散,以至於軍營外頭都聽不見什麼。

這會兒正在訓練的,有兩三千人,大部分正手持木槍木刀,跟隨軍官的口號做刺殺揮砍的動作。也有一些騎兵正策馬往來,操練馬上的射術,看馳道旁邊的靶子上,密密麻麻紮了不少箭失,命中率倒也不差。

在校場正面的高臺上,遂王完顏守緒正凝神觀看。因為坐的時間長了,他的身上和臉上,都有灰撲撲的塵土鋪蓋,明明他年方十六歲,卻硬生生地感覺出了中年人才有的那種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