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時升很愉快。

駱和尚也很愉快。

這兩人,一是當年權臣手下負責陰私手段的狡詐幕僚;一是康慨豪邁的沙場大將,看起來全然不是一路,但卻出乎意料地有著不錯的交情。

或許是因為,兩人都從來沒把自己當什麼大人物看。

杜時升和朝廷裡的***貴胃往來再多,真正依靠的,始終都是他在中都幾十年認識的那些老朋友。老朋友們的身份也大都拿不上臺面。

比如某個市場裡頭看管力伕,督促搬運的小吏,為駱和尚找到了脫身而出的一道邊門。這小吏的父親,早年曾得過杜時升的恩惠。

又比如那個攏著驢轡頭,斜倚著自家板車的老頭,正在在院落一角看著瘦削的杜時升和胖大的駱和尚,呵呵輕笑。這老頭,則是杜時升這幾個月裡相熟的棋友。

至於駱和尚……

他在軍隊裡廝殺也好,在塘濼間佔山為王也好,在定海軍坐鎮中樞,儼然副帥也好,他自己,始終都當自己還是玄中寺裡那個酒肉和尚。所以,這會兒他哈哈笑道:

「宋國的官兒,全都是窮措大、賊廝鳥,灑家跟著他們一路北來,花費了多少力氣!老杜你信不信,他一路上就給了一口葷腥!才一口!來來來,你有什麼好吃的,快點拿出來墊墊肚子!」

杜時升笑得老臉都快開了花,連聲道:「這是小事,大師你等著!」

他這宅院裡,雖只聊聊數人住著,怎也少不了一些像樣的食物。當即叫了僕役生火起灶,熱些酒肉來吃。駱和尚等不及,上去就拈了塊肉餅,想了想,又取了一塊,將之分別塞到引路的僕役和車把式老頭的手裡。

「你們也辛苦,來,一起吃,吃飽!」

車把式老頭雖然沒什麼見識,從杜時升的姿態上頭,也知自家暗地裡載來的這人,身份大是不凡,當下擺了擺手,訕笑著往後退了半路。

【講真,最近一直用@

只是有點牙疼。他剛吃完了屬於自己的兩個雜糧糰子。糰子的成分很是粗礪,他咬的時候硌到了牙,狠狠捂了腮幫子許久。

這種糰子是好幾種粗糧和野菜混合到一起,經過蒸乾、晾曬、捏合的產品。大概小孩拳頭大,兩個能管一頓飯。只要天氣不熱,糰子能儲存很長時間。

劉然等人逃亡到平州,簽了軍籍以後,最常吃的軍糧便是這種。

還有人連糰子都沒得吃,只好點起篝火,把沿途撿拾的野麥子烘熟來沾沾唇。這種野麥子能在鹽鹼地裡生長,口感又澀又苦,嚼著嚼著,還會泛出一嘴的黴爛味道。

定海軍倒是給了一些米麵,但數量遠遠不夠,劉然老實不客氣地做主,將之平分給了傷員和老弱。

幾條慣於靠海吃海的漢子耐不住餓,直接去了信安海壖方向,想在退潮以後的泥灘上挖幾個大貝來吃。

確有人成功地帶了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回來,腥氣得嚇人。而且他們走動時帶來的泥水,把帳篷裡本來乾燥的地面弄得半乾半溼,一下子就顯得冷了。

張平亮有點受不了這環境,於是從帳篷裡爬出來。

但四周也沒有可去的地方,傳說中繁華的直沽寨,如今只剩下背後高坡的軍堡尚存,其它地方到處都是灘塗、荒草,還有被縱火焚燒以後,傾頹衰敗的村落。偶然可以見到廢墟中有身影晃動,是吃屍體的野狗。

這些狗,大都是中都周邊城池、村寨裡百姓養的家狗。那些城池村寨被打破之後,狗子逃到野地,成群結隊靠捕獵為生,對它們來說,吃死人大概就是一頓大餐。

狗群在營地周圍逡巡,在百步開外與人類稍稍對峙,然後慢慢退去了。

張平亮愈發覺得寒風刺骨。他轉頭看看,高處定海軍計程車卒們還在分享食物,而食物的香氣誘人。

他嚥了口唾沫,悻悻地道:「什麼定海軍,也不過如此。」

劉然捏著快沒有硝制過的獸皮,把獸皮表面的油脂慢慢往手上塗抹。聽到張平亮的抱怨,他輕笑了一聲:「何以不過如此?」

「然哥,我們這裡上千人,半數都是當過兵,見過血的!如今蒙古軍壓境,正是用人之際,定海軍但凡給我們一點甜頭,我們便是助力!結果,他們就這麼輕看我們?」….

張平亮將一把烤湖了的野麥勐地扔出去,打在荒草和蘆葦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你說的不對。」

劉然搖了搖頭。

「那定海軍的將士,與我們這種只求一口飯吃的武人大不相同。他們不止有飯吃,有衣穿,武器精良,而且,你注意他們的言語攀談麼?他們在山東有田有宅,妻子父母皆有所養,所以士氣高昂,訓練有素,人人願為他們的統帥推鋒爭死。而我們……」

劉然自嘲地笑了笑:「我們這些人,又不熟悉定海軍的廝殺套路,來路也都不明。他們有什麼要用我們的地方?我們想得口飯吃,還得好好表現呢。」

張平亮有些不服。

「然哥,打仗這種事,終究是人多佔便宜。咱們當年在北疆,和周邊異族廝殺起來,哪一次不是數千人悉數上陣?精銳舞刀而戰,老弱填壕溝,不也這麼過來了?」

「贏了麼?」劉然問道。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