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冬季的平原上馬蹄聲傳得極遠,聽得聲音亮響,其實尚有相當距離,故而兩人不以為意,繼續趕路。

誰知那馬隊中的每一匹馬,都是萬里挑一的良駒,馬上騎士更是騎術高超異常,人人都似長在馬背一般。

此時馬匹跑發了性子,咴咴嘶鳴,來勢急如電閃,宛如騰雲駕霧。隊伍轉眼工夫就到了兩人身旁,鐵蹄踐踏地面,聲響震天動地,煙塵滾滾,遮蔽視線。

兩人站立不穩,連忙以手遮面,往後閃避。直退到道路一側的水溝裡,這才稍稍避過嗆人塵土。

完顏魯奇嗆咳了好幾聲,才緩得一口氣,眼淚都摒出來了。他隨口抱怨道:“那裡來的廝鳥,這般肆無忌憚,老子……”

剛說到這裡,鄭銳捂住完顏魯奇的嘴,將他整個人往水溝底下一壓。

完顏魯奇也是機敏,立知不好,當下不再掙動,兩個人便如泥塑木胎,靠著旱溝邊緣的枯草灌木掩映不動。

須臾之後,蹄聲再一次響起。但這次響起的蹄聲太過宏大,簡直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以至於鄭銳和完顏魯奇都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們感覺那不是蹄聲,而是大海深處的潮聲。

他們很快看見了潮聲的來源。就在北面,在陰沉天色下,鉛灰色的雲層挾裹著巨浪呼嘯而至。

隨著視線漸漸清晰,他們知道了,那不是雲層和巨浪,而是數以千計的騎兵和至少倍數以上的馬群。

上萬戰馬奔騰,把視野所及的整片原野都染成了黑色。黑色的巨浪之中,無數金屬的頭盔、閃亮的槍矛起起落落,就像是浪潮迎著陽光,閃動的光芒。

起初,鄭銳和完顏魯奇的四條腿站在冰冷汙水裡頭,當騎隊奔行的時候,水面震顫著,盪漾起了波紋。而隨著騎兵大隊的行進,兩人下意識地不斷伏抵身體,直到整個上半身都埋進水裡,只露出眼耳口鼻。

騎兵們就在他們的頭頂經過,那種野蠻而兇悍的氣概愈發明顯,簡直讓兩人喘不過氣來。

隨著馬蹄踐踏,有土塊簌簌地落下,把汙水濺到鄭銳的臉上。鄭銳全然不介意那股子腥臭味道,只翻著眼往上看。

這角度,正好對著陽光,所以奔行的騎士便如黑沉沉的剪影。

光線的刺激使他很快就流下眼淚。但他依然竭力睜大眼睛,以求看得清楚。

“蒙古軍果然來了。”

轟鳴的蹄聲中,鄭銳輕聲道。

“這是蒙古人的行軍狀態。剛過去是的探馬赤,這會兒經過的,則是揹負長短兩弓和箭筒的火兒赤。既然火兒赤在此,蒙古軍的主力應該就在附近,說不定成吉思汗也在附近。”

“蒙古人騎的馬,普遍比原來更高大了。那都是從昌州、復州和雲內州群牧所奪取的戰馬,足足二十多萬匹,全都高大威勐,自幼訓練,能聽從指揮,馳騁戰爭而不畏懼,現在,全在蒙古人手裡了。”

“還有他們的武器。那些刀槍,弓箭,都愈來愈精良。另外,從馬揹負的包裹裡,明顯裝的是甲胃,看露在外頭的甲葉樣子,有的是皮甲,大部分裝的是羅圈甲和柳葉甲。”

“鎧甲真多啊!”鄭銳忍不住輕嘆一聲。

他斜過視線,發現完顏魯奇把鼻子、耳朵和嘴全都藏進了水裡,顯然沒聽見自己說什麼。這個女真人的臉色也不好看。

過去數年,朝廷在蒙古人手裡喪師幾近百萬,尤其是作為大金根基的勐安謀克軍,可以說被打斷了嵴梁骨。

百萬大軍崩潰時,拋棄了無數的裝備,巨量的戰馬,乃至數千名工匠。這些,都是大金國立國百載才積攢起的家底,卻被蒙古軍完完全全地沿襲利用了。

蒙古軍的總數多少?大概一百個出頭的千戶,十來萬人吧。

此前在軍校裡,郭寧專門講過。

所以鄭銳很清楚,此前被攜往草原的物資如果分配到每一個千戶,將會多麼充沛富裕。那已經不能用如虎添翼來形容了,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蒙古人的兇悍敢死勝過女真人十倍,堅韌耐戰勝過女真人十倍,戰術的靈活多變勝過女真人百倍。這一點,許多定海軍將士都見識過,而且深深地忌憚。

當這樣的強敵裝備了周全完善十倍的武器軍械,自古以來罕見的戰爭勐獸就此躍然而出。

這樣的軍隊,和當日海倉鎮外的四王子拖雷所部六千戶,和黃龍崗上按陳那顏所部四千戶都不一樣。他們完全消化了從大金國的軀體中攫取的營養,額外獲得了銳利爪牙,其戰鬥力還要倍增!

蒙古人果然來了……

卻不知,這次率先倒黴的,是鹹平府路,還是中都路?

卻不知,他們此番南來,于山東可有妨礙?郭宣使那邊,有沒有應對的手段?

鄭銳一時有些發愣,而完顏魯奇小心地轉動面龐,在水溝的另側找到了一條草木密集遮蔽的分岔。他輕輕扯了扯鄭銳的臂膀,慢慢往那處挪動。

鄭銳連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