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不怕死的人是真多。鄭銳自己在軍戶世家掙扎著長大,從小到大的記憶就少有溫暖和愉快,所見的大人們,個個吃不飽穿不暖,受欺凌,還要上陣打仗,一批批的死。苦水裡泡大的人,難倒對苦水就很喜歡了?

直到投了定海軍以後,有了田地,有了家,有了好好過日子的盼頭,鄭銳才滿心想著報答郭節帥;其實在此之前他每次作戰勇勐,打得是早死早省事,爭取下輩子投好胎的主意。

鄭銳是如此。看眼前這些野人們的模樣,日子過得只有比鄭銳更苦,理所當然的,他們也就更不怕死。

可鄭銳不明白,這是多大的仇?他們圖什麼?

數十人到上百人,再到數百名女真人不斷逼到跟前,車陣搖搖欲墜。鄭銳顧不得回身,只憑著聽覺,便聽到好幾個守把車輛縫隙的同伴長聲慘叫。而就在他的身旁,一輛大車被幾十個野人狂叫著推搡,慢慢地往內翻倒。原本在車上射箭的弓手一骨碌落地,他害怕被倒下的車輛壓死,瘋狂向後滾動。

鄭銳連聲嚷著,想叫人趕緊過來扶著車輛,千萬不能讓它翻倒,車輛一倒,車陣就破了!

可現在又哪來的人手?哪有什麼東西來固定車輛?

李雲這一行人,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廝殺的,壓根就沒做那麼多準備!

他稍稍分神,一名身材枯瘦的黃頭女真忽然從下方跳起,幾乎與鄭銳來了個頭頂頭。

這人匍匐著爬到近處,鄭銳忙著應付眼前的敵人,沒有注意,兩人忽然撞到一處,鄭銳的大刀竟來不及收回,他只能大吼一聲,用額頭向那黃頭女真撞去。

只聽彭的一聲悶響,那黃頭女真踉蹌倒地,鄭銳也站立不穩,連連後退。

他這一退,更多的黃頭女真人蜂擁而入。

鄭銳慘叫一聲,隨即又吼道:“阿多你這個蠢貨!你那蠢主意,要把我們都害死了!”

如果他身邊還有一批廝殺之人,何至於如此狼狽?哪怕只多五個人,局面也能維持好一會兒!

可他身邊沒人了。反倒是那個阿多,帶著幾個自家的同伴,在車陣垓心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幹什麼。

這小子是郭節帥的傔從,身份非凡。所以方才他提出那餿主意,鄭銳竟沒有阻止。

但這會兒鄭銳滿心的後悔……真不該聽這個蠢貨的!

鄭銳用足力氣吼過,只覺得腦袋愈發暈了。他拿刀支撐著地面,想要在往前廝殺,可就在他的眼前……

好幾名衝進車陣內圈的野人瞪大了眼,停下了腳步。他們骯髒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也有人害怕得連連發抖,然後跪倒在地。

這種驚訝或者驚恐到極點的神情,迅速地向後傳播。車陣內,車陣外,乃至更遠處,一個個凶神惡煞的野人前一個瞬間還在嘶吼喊殺,後一個瞬間就愣住了。

大部分人呆站著,也有人丟掉了武器,開始往後退。有些頭上帶著古怪配飾,像是首領的野人情緒格外激動,他們的視線不斷向上移,然後跳起了古怪的舞蹈,像是在祈禱。

鄭銳拿著刀,向前走了幾步,擺出威嚇的姿態。

那些野人起初壓根沒注意到他,待到發現他走進,便陸續畏縮地後退。最先衝進車陣裡的幾個野人,甚至是手腳並用,爬著退出車陣的。

鄭銳自家也愣住了。

他轉身往後頭看看,只看到好幾個官吏們抱著一根粗而長的繩索。

那根繩索一直往空中延伸,鄭銳就順著繩索一直抬頭往上看。

在繩索的盡頭,大約離地七八丈的高度,一個巨大無比,而又色彩斑斕的圓形物體正在緩緩飄飛著。

“這就是熱氣球啊……上次見到的,還裝不了人吧?這個是最新的一款?做得這麼大了?”

鄭銳是有些見識的,他在軍校的時候,好幾次見那些小娃娃們折騰這玩意兒,當下只都噥了一句,揉了揉眼睛再看。

圓形物體下面掛著個筐子,如果鄭銳沒記錯,筐子中心應該架著一個專用的煤爐。

而阿多正站在筐子裡,把身體探到外頭哈哈大笑。

熱氣球表面塗抹的五彩圖桉,分明是一尊身穿盔甲、相貌威武、身周有云彩飄拂的神將。而神將手裡,赫然握著一根巨大而猙獰的鐵骨朵。

這鐵骨朵也太誇張了,鄭銳有點繃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了聲。

海風又吹了過來,車陣垓心處抓緊繩索的幾個人,被帶得踉踉蹌蹌。

“去幾個人幫手,抓緊了繩子!可別讓氣球飄走了!”鄭銳叫道。

在他的頭頂上,熱氣球隨風轉來轉去。

凡是神像面對的方向,那些野人們陸陸續續都敬畏地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