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入海(下)(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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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世顯等了等,問道:“方才我說的那些,粘割刺史以為如何?”
粘割貞沉默了許久。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於反覆糾結眼前的情形。順著汪世顯的話,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胡沙虎的兇暴狂悖,想到了胡沙虎對中都貴胄竭力結交卻成效寥寥的局面,想到了皇帝對胡沙虎容忍卻不信重的現狀。更想到了中都城裡丞相徒單鎰、諫議大夫張行信等一批勢力對胡沙虎的反感,想到了徒單鎰這些年廣佈盟友、子弟於中外的強大潛力。
“沒錯,咳咳……”粘割貞正色道:“近日涿州發生的事,便如……嗯,世顯所言。什麼紇石烈執中或者胡沙虎,我沒有見過。”
汪世顯深深行禮:“刺史大人英明。”
粘割貞有些尷尬地受了一禮,轉往戰場的另一邊去巡視了。
他是大定二十八年的進士,文采在女真人中,是第一流的。既然知道自己有親臨前線,指揮擊破強賊的經歷,那非得好好看看戰場,把奏表寫得花團錦簇才行。
至於今後的涿州,乃至今後的易州、定州、安州、保州、雄州等一大片地方的局勢會如何,粘割貞懶得去想。最壞的結果,不過是那郭寧居心叵測……可如今這局面,誰不是居心叵測呢?
在戰場的北側邊緣,郭寧裸著上身,踞坐在一張馬鞍上。
那匹奪自蒲察六斤的神駿戰馬,正愉悅地在附近繞來繞去。
背後的醫官輕聲道:“六郎,忍著點。”
不待郭寧點頭,他便從郭寧的左腿拔出一枚入肉極深的箭簇,順手往血淋淋的創口上拍了一糊草藥。
郭寧猛抽了口冷氣,格格地咬了兩下牙。
好在這已是最後一處傷口了。雖然他穿著青茸甲防身,可甲冑已經破損的不像樣子,重又變成零碎鐵片了。他的胸前、雙臂、腹部受傷多達十餘處,好些地方皮開肉綻,觀者無不觸目驚心。
有些士卒特意從遠處過來看看,然後回去向同伴們吹噓郭寧的勇猛,敘說自己當年與郭寧並肩作戰的經歷。
但郭寧在這裡治傷,並非為了炫耀。
他在這裡,是因為醫官方才在此診治的一人,大概已經油盡燈枯,不太適合移動。
此時,在郭寧身前一副粗劣的擔架上,昏迷許久的韓人慶悠悠醒轉。
他的年紀老邁,體力虛弱,本來在戰場上立即就會身死。但他同時又是生存經驗極度豐富的老卒,哪怕已經昏昏沉沉,卻憑著本能逃過了好幾次劫難,一直到被打掃戰場的將士們發現。
既然見到了韓人慶在此,那麼胡沙虎突然來此,差點打亂全盤謀劃的原因,就很清楚了。
韓人慶也沒打算隱瞞,他掙扎著簡單敘說幾句,就要求見郭寧。而當郭寧匆匆趕到,他卻暈厥了過去,此時方醒。
他啞著嗓子,發出像咳嗽一般的笑聲:“六郎,你來,這裡。”
郭寧按照韓人慶的吩咐,從他懷裡取出了一把金刀。
“這是我早年從軍的繳獲……本想著,將此物留給子孫後人,不過現在,用不著了。我勸說胡沙虎,來涿州廝殺的時候,想著,等到胡沙虎斬了楊安兒,我再用這把刀刺殺胡沙虎。這樣,在撫州害我族親四十餘口的仇,在涿州害我族親五十餘的仇,就都報啦!”
郭寧嘆了口氣。
“……算了,六郎。命數如此,我不怪你,只怪這狗世道!”
韓人慶仰著頭,喘了兩下。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的嘴唇,肉眼可見地變得灰敗,面板也快速地褪去血色,顯出那種毫無生氣的蠟黃。
見他喃喃開口,郭寧俯下身,將耳朵湊在這位老朋友嘴邊傾聽。
“六郎,你是能做大事的。你拿我的刀,殺那些該殺的人。”
“好。”
片刻之後,幾名士卒上來,看了看郭寧的神色。
郭寧微微頷首,於是他們把韓人慶的屍體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