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顯直起腰,捶著脊背道:“六郎睡前說,接著幾日,來此地探問的朋友會有很多,我們得把棚屋修一修,免得招待不周。大師,你來得正好,快來幫忙。”

駱和尚看看身後十餘條漢子,大手一揮:“你們去!”

郭寧應付過了崔賢奴以後,又覺得睏倦。他請汪世顯幫忙照應,自家倒在榻上,瞬間就睡死了過去。

醒來時,天還亮著。

郭寧覺得,自己約莫換過了一身衣衫,肩膀和後背都被包紮好了,但還是很疼。剛睡醒,身上沒什麼力氣,整條右臂都軟綿綿的,抬不起來,不過,腦子是越發清楚了。

他勉強張了張嘴,只覺口乾舌燥。

呂函就在他身旁,斜靠著床榻打盹,懷裡抱著一個水壺。

眼前的房門大開著。

屋外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日光灑落,照得潺潺河水波光粼粼,反射到屋子裡,在牆上和房頂上,對映出一道道波紋。

在房門外頭的空地上,有好些人或坐或站,神情都很輕鬆。

他看到汪世顯扶著一道新起的柵欄,正衝著幾個孩子哈哈大笑。

他看到去年潰入安州時結識的戰友,明明殺人如麻卻總以僧人自居的駱重威。這胖大漢子正虎虎生威地揮著鐵棍,展示一路棍法,身邊圍著一群光頭和尚叫好。

他看到一個捲起袖子、敞開胸襟,露出身上惡虎圖樣紋繡的年輕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看駱重威,時不時撇一撇嘴。那是活躍在在五官澱一帶的中都人李霆,是個有名的狠角色。

還有數十人,俱都滿面風霜,舉動帶著剽悍之氣。他們分作七八處,各自聚攏著。有些人嚷嚷著拍著胸脯,正在吹牛;有人面帶猥瑣笑容,講著下三路的段子,引得旁人眉飛色舞;也有人神情嚴肅,時不時摸一摸腰間刀柄。

郭寧從榻上起身,呂函立即醒了。

她抹了抹面頰上的口水,不好意思地道:“六郎睡了一整天,一定餓了。灶上有燉得好羊肉,我替你取來。”

她不說還好,一提羊肉,郭寧肚子裡咕嚕嚕一陣,響若雷鳴。

呂函笑了起來,郭寧也笑:“我竟睡了那麼久?”

他取過戎服披上,想了想:“現下還有事,羊肉什麼的,先不急。昨日送來的筆墨紙張,先拿一些來,我要用。”

呂函連忙去了。

郭寧邁步出外。駱和尚率先大笑著上來,摸摸郭寧身上,檢查他的傷口有沒有崩開;其餘百十人也紛紛向他打招呼,有慰問的,有誇讚的,有拐彎抹角探聽的。

亂糟糟客套了好一陣,郭寧兜轉回來,身後跟了不到十人。包括汪世顯、駱和尚、李霆在內,都是數十人當中公認的首領人物。

一行人進到屋裡,郭寧請他們坐在榻上、椅上,或者乾脆席地而坐。

大金朝廷在長城邊壕沿線,設有三路招討司,統轄三府五州七軍,馬步精兵數十萬眾。統領大軍的都總管、節度使、防禦使、猛安勃極烈、詳穩之流高官大將數以百計。可那些人物,大都是恇怯無能之輩、貪鄙專愎之徒。真正到了大軍傾覆的危急時刻,能夠得到普通士卒的信賴,能夠與蒙古人糾纏惡鬥,且戰且退的,不是那些高官大將,而是眼前這些人。

郭寧曾與他們並肩作戰,與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但郭寧清楚,這些人當然各有各的毛病,各有各的問題。所以,原先的郭寧並不真正信任他們,而依舊把未來的希望寄託在大金朝廷。

這個錯誤,使得郭寧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好在他不會繼續犯錯了。

大金既是註定傾覆的破船。堂堂的漢家男兒,為什麼要陪大金同死?身逢亂世,只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斬碎即將覆壓而來的黑暗大潮,開闢出一條新路。

當下郭寧首要的任務,便是把眼前這些人真正聚合到一處,讓他們成為自己手中可用的力量。

郭寧站到屋子中央,環顧四周,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

屋裡數人但覺郭寧神色鄭重,無不肅然。

唯獨李霆與他人不同。他大大咧咧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看著駱和尚似一頭黑熊半躺在榻上,沒點武人樣子,而汪世顯守在房門口。這兩人以外,身邊席地而坐的人,都比自己位置低一些。

當下李霆哈哈一笑,意態自滿。

他仰頭看看郭寧,冷笑一聲:“我早說過,蕭好胡那奚狗,不是好東西。郭六你不聽我的,徒然生出許多狗屁般的爛事兒。卻不知,這會兒你有什麼想法?”

郭寧輕鬆地道:“這幾日我倒真有個想法,翻來覆去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說來聽聽?”

“我在想,如你我這樣的人,會怎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