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珩道:“姑父在揚州,先前齊閣老的鹽務整飭,鹽商怎麼說?”

“無非是那老一套說辭,私鹽氾濫,官鹽不好賣,如再行多收厘金,勢必更為滯銷,先前鹽院衙門都有派鹽丁打擊過,但販鹽原為暴利,是謂屢禁不止。”林如海輕聲說道。

賈珩默然片刻,道:“揚州諸府縣販賣私鹽很普遍嗎?”

“揚州一地還好,是兩淮鹽行鹽之區,如江西、江南、河南、湖廣諸省,私鹽販子糜爛諸地,尤以江西、江南、湖廣最為猖獗,因打擊私鹽需與地方官府協同,但這二年地方官員推諉扯皮者不少,再加上盜寇叢生,清剿不力。”林如海嘆了一口氣道。

賈珩眸光眯了眯,道:“兩江總督沈邡先前提及要綜理鹽務,姑父可曾知曉?”

巡鹽御史有查緝私販之事權,正如大漢會典對巡鹽御史所言:“兩淮巡鹽御史,無定品,掌巡視兩淮鹽課,統轄江南、江西、湖廣、河南各府州縣額引督銷,察照戶部所定運司、分司、場灶、官丁、亭戶,嚴行衛所有司,緝捕私販。”

換句話說,對江南、江西等諸省這麼廣闊的疆域,卻沒有直接的領導權,而得以照會諸都司衛所,有的官員可能不一定聽你招呼,陽奉陰違,甚至與地方私販本身就有勾連。

儘管林如海已經掛了左僉都御史銜,可以上疏彈劾諸衛所有司。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兩江總督沈節夫一直想拿回巡鹽之權,綜理鹽務,曾上疏朝廷,提及兩淮所轄甚為遼闊,緝私禁弊,往往官弁視同膜外,該鹽政呼應不靈。”

兩江總督管轄江南、江西,又為封疆大吏,還能調動江南大營,不說其他,對本域江南、江西兩省自是如指臂使,而較遠的其他諸省也會賣兩江總督的面子,相應的,錢糧籌借總有打交道的時候。

賈珩道:“將鹽務之權交付兩江,也未必是良策,兩江總督權重事繁,縱領職事,也是再行徵辟幕僚,於此恐有疏漏。”

事實上,在清時道光十一年,承襲前明的巡鹽御史制度徹底廢棄,而由兩江總督兼理。

當時兩江總督陶澍,也就是要徹查運司虧空的那位兩江總督。

其人在道光十二年,完成鹽課卻不足二成,被道光帝催問鹽稅什麼時候補齊?會不會延期之時,其人上疏歷陳兩淮鹽務疲弊,又以職任較繁,請簡鹽政專課務。

被道光好一通訓斥,“實屬有心取巧!”。

並在奏疏上提及,“以陶澍前任江蘇巡撫擢任兩江總督,於兩淮鹺務自所熟悉,是以於前此請裁鹽政,改歸兩江總督管理之時,降旨允准。如果淮鹽疲弊,實難整頓,何以於奉命任事之時未思及此,並無一言陳奏?”

大抵的意思是,當初要權的是你,朕降旨恩允,現在又說難辦,當時想什麼去了?

之後,警告如果辦不好,依律治罪,“……倘辦理不善,有負委任,朕唯有執法從事,治以應得之罪,不能稍為寬貸。”

“子鈺以為應當如何?”林如海輕聲問道。

眼前這少年不僅是一位少年武勳,還是一位執掌樞密,預知機務的軍機大臣。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還是要在事權典制上有所規制,衛所諸司人事考核歸攏於兵部,而緝捕私販之查勘考核歸之於軍機處,凡鹽院御史有緝販不利者所奏,即行革職待參,派專員責問,如確有敷衍塞責,推諉上下,放縱私販者,嚴懲不貸,如是再三,勢必上下警然,實心任事。”

當然也是官不聊生,叫苦不迭。

這種情況,要麼給巡鹽御史擴大事權,要麼從配套制度之上,保障巡鹽御史行權,逢參必查,一劾即倒。

反正巡鹽御史得罪的是武將以及地方官,沒有利益糾葛,以免耳牽面熱,因專務專辦,也不會給地方頭上多一個婆婆,因為單緝捕私販一項,分屬職權範圍。

但新的問題也會出現,或者說原本就是老問題,巡鹽御史職權尤重,又可能會出現巡鹽御史濫用彈劾、貪墨受賄的問題,這時候就要揀選清廉能吏。

那是另外一個配套制度供給保障的問題,而上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頭痛,忍著…嗯,不是,總不能頭痛醫腳,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實在治不了,再捂嘴不遲。

林如海思忖片刻,朗聲說道:“子鈺所言,此策的確為治本之法,高屋建瓴。”

眼前少年真是謀國之臣,果是通達政務,樞密氣度。

賈珩嘆了一口氣,道:“還是鹽課之利,以官督商辦之法,經手流轉甚多,人人垂涎分利,故而上下其手,相隱為惡者,此起彼伏。”

林如海點了點頭,道:“可天下財源,半數以上盡出於此,如榷鹽收鹽澤之利,就不能不操之於鹽官、稅官,如放開禁榷,天下百姓倒是可皆食平價之鹽,許也再無此等積弊了。”

官鹽價格是生產成本的很多倍,可謂暴利,一般為了控制價格,官府會把控銷量和行鹽區。

鹽課自齊國管仲賣鹽發家,再到漢代桑弘羊的收鹽鐵之利,唐代榷鹽之制,可以說,鹽業的發展史不是簡單的供需問題,而是官府將鹽限定核銷,作為加稅的手段。

因為生產成本真心不高,什麼曬鹽之法,已經有了,但在明時兩淮推行失敗,因為有礙官府控制鹽的生產數額,不利打擊私鹽。

而在古代,稅收管理系統和技術均不發達,唯有鹽透過商品的流傳環節,直抵最為偏遠的山溝。

什麼,你是連戶籍都沒有的隱戶和盲流?官府收不到你的稅?那你總要吃鹽吧,買一斤鹽,就要交稅,稅是在生產端就有人給你交過了。

好像後世吃的饅頭裡,都加了稅,至於燃油裡有稅,買個手機有增值稅,買個汽車有購置稅,個人所得、勞務報酬全部有稅,這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但饅頭裡也有稅,有多少意識到?

至於擴大生產,薄利多銷,可還有比鹽更為便利的收稅手段嗎?對糧食加徵重稅?加徵人頭稅?告緡令?凡此種種,不是苛虐百姓,就是推行不易,往往都是動搖執掌根基的大事。

歸根到底還是農業社會稅源太少,稅基太薄,蛋糕太小,生產力落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