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為什麼會淪落到衣食無著、走投無路的狼狽境地呢?因為她與她未來的婆婆克勞寧夫人的初次見面極其失態,引起了克勞寧夫人的不悅,拂袖而去。之所以失態,是因為她在見面前突然看到了誤傳愛人陣亡的噩耗,但克勞寧夫人當時還不知道。以後的情節線告訴觀眾,如果沒有婆媳間的這次小小誤會,女主角完全用不著賣笑,因為克勞寧家庭不僅極其富有而且深明大義、開通豪爽,絕對會把可憐的女主角裹入自己保護的羽翼。那麼,以後的悲劇也就不會發生。因此,就情節線而論,婆媳誤會當是全劇的“戲眼”,是以後全部悲歡離合的派生點。但是,這個誤會發生得太勉強了

!它之成立,必須符合以下這些偶然性極大的條件:

1.誤傳的訊息,只能讓女主角看到,而不能讓婆婆得知。而在一般情況下,當然應該會是陣亡者的家庭和母親先知道。

2.在發生誤會的當口上,女主角必須是失態而不是悲傷,甚至必須不流眼淚,因為只要一露悲色就會引起婆婆的立即離去。

3.更不能向婆婆說破。在正常情況下,婆婆年歲不大,精神健朗,並不存在害怕她受不住刺激而出意外的問題,說破的可能是極大的。更何況,婆婆已經說明,她現正在把自己的別墅改成傷兵療養所,因而她對傷殘、流血、死亡是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的。

4.寬厚爽朗的婆婆也要突然背離自己的性格邏輯。她遠道而來,竟一言不合而怫然離去。她目睹姑娘的怪異神色而不作深入追詢。她深信自己兒子的選擇,而又被一時的表象所左右。她走得那樣匆忙,匆忙得失去了禮貌。

只有當以上這些苛刻的條件同時存在,那個誤會才能成立,那個悲劇才能成立。於是,我們看到,這個深摯的悲劇,竟然懸掛在一根脆弱的遊絲之上。

觀眾的審美感受也會驗證這個分析。當電影拍到女主角和生還的愛人一起到豪華的莊園去看望寬厚的婆婆和可愛的家庭時,觀眾一直在為女主角遺憾,遺憾她和婆婆當初在咖啡館都少說了一句話。這種遺憾之感,來自於影片在情節上過於偶然性的處置,卻能造成對於所表現的深刻社會悲劇的分量減輕

。無論如何,這在內在意蘊的表達和領受上是一種損失。

我們不是在吹毛求疵地指責早在幾十年前拍攝了一部精緻的影片的電影藝術家。我們只想說明:《魂斷藍橋》與許多作品一樣存在著兩種結構,而傳統情節性的結構是會在很大程度上吞食現代哲理結構的。一個懸掛在無數偶然組合的遊絲上的悲劇,與以滑鐵盧橋所層層展現的冰冷哲理成果產生了明顯的矛盾。

這種矛盾,由藝術本身的悖論所滋生。藝術不能不概括,又不能不具體。

當人們走通了由具體表現概括的典型化路途之後,又發現了其間的矛盾並未全然消除。電影藝術家深知,把對一場戰爭、無數場戰爭、人類歷史上的一切戰爭的思考,完全押入一個纖巧彎曲的情節之中,必然會耗損掉大半深刻性和嚴峻性,因此求援於哲理化的象徵,求援於大鐵橋

。《魂斷藍橋》由此產生了魅力,也由此留下了矛盾。能不能讓普遍性的意蘊耗損得更小一點呢?能不能讓哲理構架的效能發揮得更大一點呢?現代藝術家在苦苦思索、辛勤實驗。

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這本著作中指出:

藝術家表現的決不是他自己的真實情感,而是他認識到的人類情感。

這種人類情感,既可以稱之為哲理化的情感

,也可以稱之為情感化的哲理

,是構成現代藝術的重要質素。

它不表現為對某種悲歡而流出的眼淚,對某種不幸而產生的激動,而常常只是變成一種淡然漠然而又宏大無比的情緒性體驗。

基於這種整體要求,現代藝術家漸漸不再像《魂斷藍橋》那樣只是在部件上、片斷上輸入哲理,而是以整體構架來直接通達這種追求。這就把事情做得更徹底了,與前面這些讓人疲倦、又十分勉強的作品有了根本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