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半透明的雙層結構(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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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已經說明,偉大作品的深刻追求,未必讓多數讀者和觀眾看“懂”。但對此我必須立即說明,藝術的偉大不同於哲學的偉大,在於即使不“懂”,也要儘可能地吸引人們的注意力
。很多偉大藝術的覆蓋面,遠遠大於能夠真正欣賞它們的群落,就因為它們都具有一種正面的“泛化誤讀功能”。
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不少民眾喜愛歐洲古典主義音樂,只覺得好聽,而完全沒有領會其中的宗教精神。同樣,他們也會把梵高的油畫當作一種色彩亮麗的裝飾畫,而完全沒有領會其中的生命掙扎。這種現象常常受到某些具有“偽貴族”氣息的文化人嘲笑,而我卻覺得很正常。這就像,即便文化層次很低的人也會覺得晚霞很美,儘管他們完全不知道光學原理和氣象構成。在美的領域,“泛化感受”的天地很大,其中也包括“泛化誤解”。而且,越是偉大,越容易泛化。
泛化,是由不同層次組成的。我經過長期研究發現,很多偉大的藝術作品在有意無意之間,構建了不同的泛化層次,讓不同的接受者自由安頓。甚至,有時也會故意提供“泛化誤讀”的層次,讓接受者即使誤讀也沒有脫離美的控制。
很多藝術評論家和藝術學教授為什麼那麼令人厭煩?因為他們總是試圖取消“泛化誤讀”的空間,使審美變得單一、刻板、枯窘。其實,他們以“正確”的面目導致了更大的誤讀。順著我前面有關晚霞的比喻,那天傍晚,很多孩子面對晚霞設想著童話世界,很多老農面對著晚霞講述著迷信傳說,沒想到那些藝術評論家和藝術學教授突然出現了,宣佈孩子和老農的錯誤,開始講授“正確的晚霞知識”。結果會怎麼樣?孩子走了,老農走了,晚霞也消褪了,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一說大家就明白了,在美的領域,確實有太多製造黑暗的評論家和教授。而且他們脾氣很大,聲音很響,因為身處黑暗不能不這樣。
只有鼓勵泛化感受、包容泛化誤讀,才能問鼎偉大。為了進一步說明這個問題,我還請大家恭敬地聯想一下宗教。那些著名的宗教,信徒成千上萬,其中多少人能夠準確地讀解《聖經》、佛經和其他神聖的經典呢?但是,即使不能準確讀解,也不失為忠誠的信徒,也受到宗教的接納和關愛。我童年時在鄉間,很多佛教徒並不識字,當然讀不懂佛經,他們的信仰中又包含著大量的迷信誤讀,但這恰恰是佛教的偉大所在。在這一點上,藝術的偉大和宗教的偉大,有點近似。
那就回到藝術創作的問題上來吧。一部偉大的作品,如何故意設定內外層次來安頓泛化感受和泛化誤讀呢?我想舉莎士比亞的作品《李爾王》來作說明。
《李爾王》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是從年邁的國王李爾分國土給三個女兒開始的。他在分國土之前,希望女兒們能在宮殿上當眾講幾句他愛聽的話。大女兒、二女兒用非常誇張的語言宣稱,自己對父親的愛超過自己的生命,世界上一切快樂都比不過自己愛父親時的感受。小女兒考狄利婭則只是平靜地表示,她會盡女兒的本分去愛父王,不多也不少。所謂“不多也不少”,是指她還要留下一部分愛給未來的夫婿。
李爾王平日很喜歡小女兒,但今天卻對她的話非常震怒,要她收回。小女兒覺得自己並沒有錯,於是,李爾王當即作出了蠻橫的決定,國土一分為二,只分給大女兒、二女兒,小女兒則分不到一寸土地。
以下的情節是,失去了權力的李爾王受到了大女兒、二女兒的輪番驅趕和欺侮,而漸漸精神失常;嫁到了法國的小女兒聞訊前來拯救父親,卻遭到了殘害。瘋狂的李爾王抱著小女兒的屍體說:“哀號吧,我要用我的哭聲震撼穹蒼,她是一去不回的了。”很快,他也死了。
這個悲劇,一般地看,是一個糊塗的父親看錯了自己的兩個壞女兒、一個好女兒。這是任何人都能感受的故事,觀眾看到受寵得利的兩個壞女兒如何一步步把放棄了王位的父親活活氣瘋,看到受屈而遠去的小女兒終於趕回到可憐父親的身前問一句:“父親,您還認識我嗎?”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動情。即便是中國的鄉間老嫗,也會為之拭淚。
廣大觀眾在領受大善和大惡的強烈對比之餘,同時也會看到一個家長不辨忠奸所造成的禍害。這是《李爾王》幾百年來給予社會的基本印象。
但是,問題來了。
第一,李爾王看錯的,並不是朝廷高官、國外使臣,而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大女兒、二女兒的虛偽,不可能在短期內形成;小女兒的忠貞,也不可能難於識別。如果李爾王一直不與她們住在一起,那還情有可原,但實際情況又不是這樣,李爾王天天看著她們一步步由小孩變為大人的。在這種情況下,父親把三個女兒看錯,很不合理。
第二,如果李爾王已經昏聵,那還能勉強成立。但是,在他分國土的那天,顯然頭腦清醒。他懂得及時退位,並自動放棄權力;他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願意把國土分給女兒——這一切,都說得上英明。一個英明的君王閱人無數,居然看錯了朝夕相處的女兒,這怎麼可能?
第三,如果朝廷上無人勸說和阻止,那還可以解釋成在惱怒之下的一時衝動,但勸說和阻止者及時出現了,特別是大臣肯特,不僅身份顯赫,而且用語強烈。除肯特外,還有宮廷丑角即“弄臣”的慧語黠言。但李爾王不僅沒聽,反而對肯特問罪。
以上這三個問題疊加在一起,莎士比亞幾乎成了一個為了追求戲劇效果而不顧正常邏輯的劇作者。這樣的錯誤如果由一個初寫劇本的青年作者來犯,那還說得通,但這是莎士比亞,而且是充分成熟的莎士比亞。退一萬步,這樣的錯誤如果出現在莎士比亞隨手一寫的粗疏劇作中,那也能讓我們痛苦接受,但這明明是他的“四大悲劇”之一,是他走向偉大的里程碑。因此,就無論如何也無法作出圓滿回答了。
那麼,這兒必有隱情,這兒必有潛藏。只有潛藏在後邊的內涵,才合乎莎士比亞的真實水平,才合乎世界名劇的真正高度。
我讀到一位歐洲導演對《李爾王》的闡述,才明白髮掘這種潛藏的內涵是高層藝術家的一種默契。
簡單說來,在分國土的那一天,李爾王心裡很清楚,大女兒、二女兒講的是假話,小女兒講的是真話。但是,他還是明確地褒獎了虛假,嚴懲了真誠。
在中國古代朝廷上,皇帝在慫恿奸臣、虐殺忠臣的時候,心裡也很清楚,奸臣說的是假話,忠臣說的是真話。
莎士比亞不小心把全世界的朝廷悖論全都囊括在裡邊了。
皇帝為什麼要殺忠臣?理由是,處於君臨萬方的極位之上,真實和真誠對他無用。他需要的,是排場,是儀式,是典禮,是臉面,是一種言不由衷的歡呼,是一種歌功頌德的安慰。那天在朝廷之上,大女兒、二女兒符合了他的這種需要,而小女兒則破壞了這種需要。
那麼,在什麼情況下,才能讓他感受到真實和真誠的需要呢?答案是,在他被剝奪極位,成為普通人之後。莎士比亞果真這麼做了,李爾王被剝奪了一切,剝奪得非常徹底,甚至成了“人類在草昧時代一個寒磣的赤裸的兩腳動物”。只有在這個相反的極端上,他才感受到了普通人性的重要。這個差異實在太大,因此他瘋了。他已經做不了正常人,卻以生命的突變驗證了正常人的價值。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莎士比亞作為一個偉大人文主義者的應有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