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駕馬車緩緩順著官道往西而行。

興許是沒有車伕執鞭驅趕的緣故,拉車的兩匹馬兒走得不慌不急很是愜意,馬車旁邊也沒有隨行護衛的扈從,能容下四五個人乘坐的車廂裡顯得有些空蕩,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中間可以摺疊起來的小木桌上擺著一壺熱氣嫋嫋的茶,兩隻茶碗裡的水面隨著路況起伏不停微微晃動,卻沒有一滴灑出來。

穿著一身上好湖綢儒衫的年輕公子哥低低唉聲嘆氣,約莫才過及冠之年,賣相丰神俊朗,更兼氣質出眾,大周科舉取仕除了要看經史子集的學問之外,還相當重視士子儀表風度,就憑這他這副令人賞心悅目的皮囊,再加上一手從小練就出來的館閣體好字,即便沒有在朝中做文華閣大學士的親爹庇佑,一旦進了官場也可以走得順順當當。

說良心話,蔣大公子很不願意出京,尤其此行偏要經過涼州繞路去楚州,再去雲州。

陳無雙不在京都城混跡的這一年時間裡,蔣固維很快就憑著出手闊綽成了流香江近百條大小花船上最炙手可熱的恩客,不過他的名聲可要比那位鎮國公爺好太多,這是個多情的人,對花船姑娘們從來都是極盡憐香惜玉的溫柔,又沒有仗勢欺人的惡劣行跡,而且興致到了還能吟哦幾句文采斐然的詩文,比不學無術、只會拿銀子買來才子詩詞再冠上自己名諱的無雙公子,不知道要高明到哪裡去。

如今其父蔣之衝暫代當朝次輔,蔣固維隨之水漲船高,正是大受花船女子青睞的時候,可以往對他這個長子從來不捨得打罵的慈父卻突然一反常態,非得逼著他出京遊歷一圈不可,為此先是讓府上斷了他銀錢花銷,又不惜力氣使荊條狠狠抽了他個皮開肉綻,揚言一日不動身,就打他一日。

大學士說話算數。

昨天的傷口還沒結疤,今天就又是一頓狂風驟雨落下,並且一天揍得比一天狠辣,大有不打死他誓不罷休的意思,抱著僥倖心理硬抗了四五天,蔣固維見孃親甚至對他最為溺愛的祖母出面都攔不住,無奈只好認了命,藉著養傷幾天的功夫收拾好行囊,硬著頭皮答應出京,可問起目的的時候,蔣之衝給出的理由讓他瞠目結舌。

你得去江湖上混個臉熟。

蔣大公子委實對此欲哭無淚,哥們兒是個腰間懸劍充門面的讀書人,就等著明年正月初一改元元璽之後,陛下大開恩科,借您老次輔大學士的名頭一步跨進翰林院做個閒散風流的編纂郎,咱蔣家好端端的書香門第,放著眼看就要到手的官袍不穿,去江湖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混什麼臉熟,那可不是趨炎附勢的朝堂官場,您當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江湖修士會給文華閣大學士面子?

見他屈服於荊條之下,“次輔”又恢復了往日“慈父”的面目。

蔣公給出的解釋是,去年六月裡陳無雙出京的時候也是手無縛雞之力,不照樣闖出瞭如今江湖人人敬仰的偌大名頭,你小子比他還年長四歲,也好意思認慫?儘管放心去就是,要是死在涼州或者楚州,老夫拼了臉面不要,也得在朝天殿給你爭個爵位追封來,起碼是個子爵!

子爵?

荊條就在老頭子手裡拿著,蔣固維確實是敢怒不敢言,暗自腹誹道,人都他孃的死在外頭了,您老就算有本事在陛下面前給我爭個世襲罔替的侯爵來,無非就是在我墓碑上添一行看起來尊榮無比的頭銜罷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用處?

不過既然答應了,總得趁機提一提條件。

蔣固維曾在去年立秋詩會上見過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打聽到是懷安侯家的庶女,倒不是說那待字閨中的女子相貌姿色如何鶴立雞群,而是她身上似乎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溫婉氣質,這才是讓久經花叢的蔣大公子始終念念不忘的原因,花船上的姑娘氣質再脫俗也終究難掩風塵氣,與那女子的渾然天成一比,就落了下乘。

這個要求,蔣之衝點頭答應了,說他前腳動身出京,當爹的後腳就備上厚禮去懷安侯府拜訪,先提一提,只等他平安回來就能下聘提親,之所以說得這麼篤定,是因為蔣大學士準備拉上楊公一起去那位侯爺府上坐坐,當朝權勢最盛的兩位大學士聯袂出面,夾著尾巴在京都城做人的懷安侯再多八個膽子也不敢不答應。

況且,蔣之衝是要為長子娶正妻,這對懷安侯而言,可是念經拜佛都求不來的好事。

怕死是人之常情,蔣固維出京時身邊足足帶了十二位境界不低的修士充當扈從,挑選人手時蔣公不管不問,只是一直在旁輕聲冷笑,當時這位公子爺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可眼看再有兩天路程就能到很受邊塞詩家推崇的青槐關,才咂摸出幾分味道來。

路上偶遇一個人,一個蔣大公子素昧平生的人,一個讓他十二位扈從噤若寒蟬的高人。

這人不僅喧賓奪主把他特意帶在身邊伺候的兩個嬌俏侍女趕出了車廂,堂而皇之自己坐了進去,還三言兩語就將那十二個不知道誰才是主子的混賬修士都趕回了京都城,甚至連個趕車的車伕都沒留下,蔣固維端出蔣府長公子的架子厲聲呵斥都不管用,一眨眼功夫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他分明在那車伕眼神裡,看到了一抹笑意,才猛然醒悟過來,那車伕是府上管家的嫡子,也是他父親蔣大學士很信得過的心腹。

無奈接受了眼前的現實,蔣固維又開始旁敲側擊車廂裡這位氣定神閒的高人身份,可軟硬兼施不管怎麼問,此人都只說讓他稱呼一聲世伯就好,兩片嘴唇上好像上了一把銅鎖,連姓氏都不肯透露出來。

蔣固維思來想去,用了不符合自身風度的下策,想出撒潑把一碗熱茶潑到對方身上來激怒他的餿主意,結果一碗滾燙茶水是潑出去了,可對方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不動聲色,只似笑非笑淡淡看了他一眼,就那麼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居然好像一堵牆般把他撥出去的茶水擋了回去。

一滴都沒浪費。

全灑在了始作俑者自己的身上,燙得蔣大公子吃痛蹦起來,腦袋狠狠撞在車廂頂的橫樑上,到現在一摸還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造次,心裡卻很快就轉怒為喜,看樣子這位不苟言笑的老者是個實打實的高手啊,想來是父親安排在自己身邊的,有他在,江湖也不一定會如何可怕。

涼州目前真正讓他覺得恐懼的,其實也不是江湖。

年輕鎮國公爺的號召力實在令人歎為觀止,請旨北上雍州的訊息一傳出去,聽說涼州多半的江湖修士都紛紛趕往北境想著助他一臂之力,聽說連往日裡以劫掠商隊為生的馬賊都去了不少,所以最讓蔣大公子擔心的是亂軍混戰的局面,像他這樣文不成、武不就的貨色,倘若一失足捲進去,就是屍骨無存的下場。

所以,蔣固維本來的打算,是稍微改動一下父親大人定下的路線,去青槐關那處城鎮轉一圈,遠遠看一眼關外的涼州地面就立刻取道南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誰願意趟渾水就誰去,蔣某沒有奉陪的本事也沒有奉陪的心思,穿楚州去雲州,過了兩州交界的雲瀾江就回京,迎娶懷安侯家的那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