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陳家四爺自幼就有抄書的習慣,既能抑制住心浮氣躁修身養性,又能在抄錄的過程中有靈光一現的心得體會,比搖頭晃腦地空讀更有用,好像抄寫三五遍,書裡的道理就逐漸變成自己的學識了,只是從去年六月底開始,陳季淳沒有再提過筆。

道理總要跟願意講道理的人去辯,跟江湖修士就只能以青冥劍訣說話。

亂世之中,道理就沒了用處,有一句詩文說得極好,若個書生萬戶侯?

請這位突如其來的內廷首領太監落了座,陳季淳屏退左右,掀開茶壺蓋子看了一眼,濃郁的茶香氣就隨之四散,在滿是墨香的正廳中緩緩瀰漫,他親自提壺先給吳廷聲斟了一碗七分滿,官場上最重視種種迎來送往的繁瑣講究,酒滿心誠,茶滿欺客。

茶斟七分,還有另一層隱晦的意思,逢人只說七分話,未可拋卻一片心。

這壺青山雪頂泡了有一陣子,吹兩口氣,溫度剛好入口,吳廷聲矜持端起茶碗,用兩根手指夾住茶碗蓋子,微微傾斜,慢條斯理抹去水面上的浮沫,嚐了一口,讚道:“果然是好茶。”

陳季淳會心一笑,提前拿話堵住他的嘴,“可惜得來的不容易啊,家兄故去之前留在觀星樓的本就不多,無雙那孩子又看得緊,他終究是觀星樓主,下官想進一趟觀星樓多有不便,否則定去多拿一些來送與公公。”

吳廷聲唔了一聲,擺擺手剛要謝過陳家四爺的好意,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來,說是江南蘇州那邊有個家道中落的貧苦書生,在書局見著一套前朝大儒的著作,見獵心喜而又苦於囊中羞澀,思來想去只好下手去偷,沒想到技不如人被抓了個現行,書局裡的夥計把他扭送到官衙,告他偷竊,他卻振振有詞,說讀書人的事情,怎麼能叫做是偷?

陳季淳見他笑著出神,不好出聲詢問,默默等著他先說明來意。

好一陣子,這位內廷首領太監才回過神來,放下茶碗稍帶歉意道:“咱家一時走了神,四爺莫要怪罪。這一次來,說是奉旨又拿不出旨意,陛下也沒有個明確的口諭,咱家只能揣摩著陛下的心思來跟四爺商談,言語又不當的地方,四爺海涵。”

陳季淳連忙起身拱手,“原來公公是奉旨而來。陛下有吩咐,公公打發個人來說一聲就是了,怎麼還屈尊降貴親自走一趟?季淳實在受寵若驚。”

吳廷聲笑著看他神情變化,“在私宅說話,哪有那麼多規矩?四爺若是要站著聽,咱家可就不好開口了,快請坐下,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

稍作猶豫,陳季淳還是坐回了原處,遮掩在袖中的左手裡,卻無聲無息多了枚溫潤白子。

正廳中沉默了近二十息,似乎微皺著眉頭的吳公公在斟酌該用什麼樣的措辭和語氣,常年浸淫手談之道的陳季淳耐性極好,你既然不說我就安安穩穩等著,修士在江湖裡打生打死、文人在棋坪上賭勝賭負,說到底無非都是一個你來我往的見招拆招,兵書上也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許久,吳廷聲終於幽幽開口,語速很慢、聲音很輕,“咱家讀書不多,可也知道聖人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想來齊家治國都是一般無二的道理,國不可一日無主,司天監理應也是這樣的。先帝在盛年時就早早立下儲君,以往老公爺在日,盡心盡力培養無雙公子,如今無雙公子身涉險境,若是有個···司天監可有後手應對?”

從得知吳廷聲走近侍郎府邸開始,陳季淳就一直在琢磨他的來意,想到了種種可能,甚至在思慮是不是昨夜在蘭草坊密會首輔楊公的事情到底沒有瞞過西花廳的耳目,唯獨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話來。

顯而易見,這是元璽皇帝的意思。

陳家老公爺今年北上雍州之前,就曾跟先帝景禎有所交代,朝堂上誰都知道陳無雙會是下一任承襲一等鎮國公爵位的觀星樓主,所以才有景禎皇帝試圖拉攏的那道賜婚聖旨,可惜不知好歹的公子爺膽大妄為,用撕毀聖旨的忤逆方式幾乎斷了皇家的念想。

而今陳無雙又走上去雍州平定妖族禍亂的這條路,在朝中很多人看來,雖說他有斬殺謝逸塵的不世之功足以證明自身本事,但那終究是陳家老公爺都沒有做成而抱憾盡忠的事情,區區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縱然在江湖上有些虛名,難道就能把妖族驅趕回城牆以外?

這是一條不歸路啊。

一旦他真的重蹈覆轍死在北境,那司天監不光無人可用,恐怕連繼任的人選都很難選出來,有兄終弟及、父終子及,總不能陳伯庸把位子傳給了陳無雙,陳無雙死後再由上一代的陳叔愚接手,如果是先帝景禎,肯定樂意讓自己的兒女親家執掌司天監,可新君元璽本身就跟陳家三爺的女婿、寧王殿下不對付,必然不肯讓司天監最後的力量成為李敬廷手裡的一柄快刀。

陳季淳的回答很有意思,惶恐道:“下官自入朝為官以來,從不插手司天監一應事務,公公突然問起這件事,下官委實難以作答。”

吳廷聲嘴角噙起一絲陰惻惻的冷笑,剛要開口,就聽陳季淳又說了一句,“不過···”

“不過什麼?四爺儘管直言,咱家也好跟陛下有個交代。”

臭棋簍子把目光投向門口處那一方棋坪,上面擺著的殘局吳廷聲當然看不出,那是《拾浪集》的第二十一局,“不過,家兄叔愚曾在無雙出京之前說過,倘若這一位鎮國公爺再遭不測,就此斷了傳承的司天監,就再也不是司天監了。”

吳廷聲眼皮一跳,冷笑僵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