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彎月在金水河中投下一個搖搖晃晃的倒影,李敬輝微微搖頭,“聰慧過人,不一定能做得好一個明君,有些事情啊,聰明反被聰明誤。”

寧王殿下或許是懶得爭執這些,自嘲笑道:“是啊。父皇大概是覺得,傻人既然有傻福,笨人也一定就有笨人的好處。不提這些,讓平公公親自跑一趟去找我來,總不能就為了要看看我這個敗者現在是什麼模樣,你不至於這般無聊吧?”

吳廷聲暗暗心驚,原來陛下是讓那老太監去請來的寧王殿下,難怪實際上執掌西花廳大權的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難道這是陛下開始信不過吳某了?

一時之間,這位有資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內廷首領太監陷入患得患失,不停在想近些日子所做過的種種事情,挨著暗自斟酌,回想是哪一樁差事辦得讓陛下不滿意了,其實這不過是他當局者迷罷了,如果元璽皇帝真信不過他,就不會只帶他一人去崇文坊散心。

之所以用平公公,是李敬輝怕寧王根本不會賣吳廷聲的面子,擔心鬧得誰臉上都不好看,天家總歸還是要講究一個體面,撕破臉也得體體面面地撕,不能擺在明面上讓各懷心思的群臣看笑話。

元璽皇帝慢慢側過身,正面對著李敬廷,看著那張跟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側臉,嘆聲道:“把江州的兵權還回去吧,不願意還給孫家,就交給靖南節度使第五秀。嫌江州不好,除了中州之外,其餘十三州任你挑一個作為封地。”

一隻手始終搭在劍柄上的李敬廷不肯跟他對視,輕聲道:“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敬輝胸中陡然生起來一股子壓抑不住的怒意,目光逐漸變得冰冷,“可朕要告訴你,你想要的東西,是死路一條!那件事若是大白於天下,父皇雖不殺你,世間也沒人能容得你!”寧王殿下笑了。

笑著看向三十丈外宮門處的龍吟營甲士,笑著看向蓄勢待發的六品境界吳廷聲,笑著看向天際一彎明月,笑著看向某處被樹影遮擋了光亮的地方,唯獨沒有看向這位已然是大周天子的皇兄,聲音很平靜很淡然,“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父皇沒有殺我,不是因為心慈手軟,而是覺得我還有用,皇兄不妨猜一猜,以咱們父皇的城府,留著我究竟是做什麼用?”

李敬輝靜靜盯著他,怒氣居然很快就消失不見,“你瘋了。”

李敬廷笑著哼了一聲,緩聲道:“我很瞭解你,其實皇兄自己也沒把握能做一個好皇帝,不用急著反駁,那樣會顯得你更沒有底氣。民間有句俗話說三歲看八十,做儲君的時候事事沉不住氣,難道那身龍袍就能改變你的性情?”

元璽皇帝垂下目光,看著他腰間那柄禮器,嗤笑道:“這麼說,你就能有把握做成千古明君?”

話音剛落,李敬廷就連連搖頭,語氣中總算有了一絲異樣的哀憐情緒,“不是不能。讀書人總抱怨懷才不遇明珠蒙塵,對一國之君而言,生不逢時就是最大的難處,這樣的處境,換了是誰也不敢說能做成千古明君,不過我想,我能比你、比二皇兄李敬威做的都好。”

李敬輝冷笑道:“坐井觀天罷了。你可知道···”

言語交鋒這麼久,寧王殿下第一次轉頭看向還要半年才能改元元璽的皇帝,打斷道:“我知道。你是想說如今的大周像極了一個月之前的父皇,都是如出一轍的沉痾難起,漠北妖族攻破北境那道一直被朝堂視為固若金湯的城牆,南疆兇獸試圖越過劍山屏障為禍人間,涼州有謝家、柳同昌、郭奉平以及我那位二皇兄數股勢力亂戰,江州兵權被我奪了,其餘各州手握兵權的大都督各有鬼胎,皇帝做得太難了,是不是?”

新皇登基大典上,除領了中州都督之職的李敬威在場,其餘一十三州都督沒人前來,這讓李敬輝嗅到了一種極為危險的氣味,所以才有效仿前朝舊例,委任四位心腹擔任從二品節度使的那道聖旨頒出來。

只是就目前來看,四位節度使都是虛有其名罷了,即便謝逸塵沒有造反,他也絕對不肯聽以閹人身份擔任安北節度使的吳廷聲號令,軍中武將,比讀書人還要看不起內廷宦官,平公公能震住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一來是自身修為五境十品,二來是多年權重積威日久,這位姓吳的公公,火候和手段都差的太遠太遠。

李敬輝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寧王殿下在說完那幾句之後突然肆意大笑,張狂倨傲的笑聲,連三十丈外的龍吟營甲士都能依稀聽得清楚,好不容易笑罷,竟更加放肆地伸出左手食指對元璽皇帝指指點點,“倘若現在是三五百年前的太平盛世,皇兄可以做一個守成之君,不必提昏庸,哪怕是荒淫無道也無礙,可如今吶,你守成都未必守不住,卻還想著奮力一搏,拿什麼搏?拿你封的四個有職無權的節度使?拿你寄予厚望的西花廳?拿京都城這兩三萬天子親軍?笑話!”

吳廷聲不自覺踏前半步,剛要出聲斥責他無禮,又想起陛下先前那句,管好你的嘴。

李敬輝沒有動怒,反而更加平靜,“換了是你,你會拿什麼去搏?”

出乎內廷首領太監的意料,這位寧王殿下並未諱莫如深,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

“除司天監外,不做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