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兩句之後,蔣之衝落了座,自古有父子不對飲的講究,自稱床幃上所向無敵的蔣固維不敢再坐下,拎著酒壺在旁伺候。

陳無雙的開場白有些耐人尋味,沒問今日的大朝會怎麼會散的如此之早,而是笑道:“如果不是蔣公盛情相請,我幾乎快忘了這條花船上是什麼樣子,幾年前少不更事,鬧出不少笑話來,有一次我在這條船上一腳把九皇子殿下踹進江裡,好在船東養著幾個水性好的,否則可就闖下大禍嘍。”

蔣之衝灑然一笑,他很清楚這位年輕公爺話裡有話在說些什麼,無非是提醒他蔣家父子,這條花船幕後的東家正是大周皇室,難保宮雪兒不是宮裡養出來的眼線,如今有明妍公主統領所謂的西花廳密探,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傳到元璽皇帝的耳朵裡,不提防不行。

“公爺當年率性而為的真性情,老夫仰慕已久啊。”

陳無雙神情微微一動,蔣之衝嘴上說仰慕已久,是不是就意味著他今日也打算老夫聊發少年狂,率性而為一回?來花船上赴約一是因為覺著賈康年所說有幾分道理,二來則是想到請帖乃是首輔楊公親筆所寫,楊之清既然肯替他姓蔣的出面,這位大學士又愣是挑在流香江見面,想來是不打算站在大周那條四處是漏水窟窿的破舊龍船上等著一起沉海了。

蔣之衝偏頭看了堪稱色藝雙絕的宮雪兒一眼,笑道:“比不得你們年輕人,老夫歲數到了就更喜歡安靜,聽著什麼曲子都不順耳,公爺若是不介意的話,也讓宮姑娘歇一歇?”

陳無雙笑著點頭。

知情識趣的宮雪兒聞言起身施禮,抱起七絃琴轉到屏風後面,聽腳步聲是往上去了二層艙房,蔣固維走到門口四處看了看甲板上沒有閒雜人等,回來朝父親輕輕點頭。

蔣之衝端起酒杯,“先敬公爺一杯,多謝賞臉。”

年輕鎮國公舉杯一飲而盡,“謝過蔣公的好酒。”

一杯酒喝進肚,文華閣大學士舒坦吐了口氣,“老夫不善飲酒,也不善做官。說起來,倒是有一門手藝很是精湛,曾在京都城一處賭坊裡,擲骰子贏過令師仲平先生上千兩銀子,令師的脾氣當然不肯服氣,約了第二天再賭,又悻悻輸了幾百兩,第三天還是一樣。半個月時間,老夫憑著三枚不值錢的骰子,硬是從他手裡贏了潤物坊一處四進的大宅子,那時候蔣某還是翰林院一個小編修,俸祿勉強只夠養家餬口,一大家子老少過得很是拮据,這一下就有了立足之地。”

陳無雙詫異道:“我師父沒罵你?”

他太清楚那不靠譜老頭的秉性了,向來自詡贏遍京都賭坊的陳仲平輸成如此慘狀竟然沒有賴賬,這樁舊事聽來就透著古怪,莫非從那時候起陳仲平就落了蔣之衝這一步暗子?這更像是臭棋簍子四師叔的手筆,陳仲平行事一貫沒理還能賴三分,哪有這等長遠眼光?

蔣之衝頓時露出一副心有餘悸的苦笑,“怎麼可能不罵?得知老夫置辦了宅院,仲平先生愣是追到潤物坊去罵了兩天兩夜,好在旁人都不知道他為何要揪著姓蔣的一個小編修不放,但老夫也算意外在京都士林中揚了名,乃至前任首輔大學士程公都高看一眼,才有了後來的幾次升遷。公爺瞧瞧,這就是因禍得福了。”

陳無雙沒有笑,皺眉問道:“後來呢?”

蔣之衝揉了揉臉頰,平靜道:“沒有後來。從那之後老夫再也沒去過賭坊,偶爾在京都城見著令師想跟他打聲招呼,仲平先生也都冷哼著別過頭去不理睬,蔣家沒有借上司天監的勢,自然也就不必感念司天監的恩情,那座宅子是堂堂正正贏來的,受之無愧。”

年輕鎮國公的眉頭皺得更緊。

要說這件事沒有隱情他是一萬個不信的,以陳仲平貪財好色的性子絕不肯輸了上萬兩銀子之後輕易作罷,不靠譜老頭有的是辦法把銀子從小小一個不入流的翰林院編修手裡要回來,這更像是有意施恩,以後故意不理睬蔣之衝倒是還算符合陳仲平的脾氣。

要說這一步棋是陳季淳在背後授意,那也就是說,多年之前四師叔就意識到兩件事,其一是大週會有現在氣數將盡的一天,其二是覺著當時還不算在官場上嶄露頭角的蔣之衝會有大作為,但當時司天監陳家一心盡忠大周皇室,為何要做的這般隱晦?

陳無雙左思右想都猜不透這裡面的緣由。

蔣之衝卻忽然話鋒一轉,問道:“公爺請旨去涼州,斬了大周逆賊謝逸塵;這一回請旨去雍州,是鐵了心要把漠北妖族趕回城牆以外?”

陳無雙默然許久才點頭,“漠北妖族之所以能越過城牆,是因為背後有黑鐵山崖做指使,這些事情早在江湖上傳遍了,沒必要在蔣公面前遮遮掩掩。黑鐵山崖的實力深不見底,光是目前已經露過面的五境高人,就有十二品境界的綠袍閻羅君、自稱閻羅殿大學士的十品修士,以及據說早年已經死在漠北的劍修洪破嶽,我此去殺不盡妖族,能否把這些半人半獸的雜碎趕回城牆以外,最關鍵的就在於,能不能在跟黑鐵山崖的爭鬥之中佔上風。”

蔣之衝緊盯著年輕鎮國公臉上的表情變化,肅聲問道:“老夫是問,公爺是否鐵了心要把漠北妖族趕回城牆以外,至於到底該從哪裡著手和怎麼做,老夫不關心。”

陳無雙明顯一愣,旋即從蔣固維手裡要來酒壺,仰頭往嘴裡倒了一口,“是。”

蔣之衝這才展顏微笑,“甚好。公爺儘管去雍州,老夫父子都是些拿不起刀劍的,幫不上公爺太多,不過,過一陣子蔣家會有兩件薄禮送去北境,興許公爺能用得上。喝酒在盡興而不在醉一場,保和殿上散朝時,陛下讓明妍公主殿下親自把公爺那柄佩劍送回鎮國公府,想來這時候殿下的車駕已經到了,老夫就不再久留公爺了,聊以一杯薄酒,預祝公爺此去旗開得勝!”

陳無雙朗聲大笑,幾步跨出艙房,一道劍光直奔南去。

蔣固維見鎮國公爺這麼幹脆利落地走了,不解道:“父親,您老所說的兩件薄禮是?”

兩杯酒就喝的文華閣大學士微醺,輕聲罵道:“都是混賬敗家子,怎麼老夫教出來的敗家子就顯得比他更混賬十倍百倍?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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