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景禎皇帝駕崩的訊息傳遍京都城。

有當朝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何贇親自披甲坐鎮五城兵馬司衙門指揮,玄武營五千人馬死死守住內外兩道護城河的京都城外九門,沒有東宮諭令匹馬不得出入,整座天子城池如臨大敵,可是仍然有不少信鴿陸續從城中各處振翅飛起,不知道去往哪裡。

玄武營營官付珵大馬金刀坐在崇文坊外一口青石水井沿上,仰著頭看兩隻灰羽紅睛信鴿從一處茶樓三層的視窗飛出,在空中盤旋幾圈之後辨明方向,一隻往南、一隻往東,一笑置之。

這位身負六品修為的營官從來行事低調,自身經歷卻很有意思。

與京外親軍四營中龍吟、虎嘯、鳳翔三營的營官不同,付珵是從養心殿侍衛一步一步爬到如今令人側目的從四品武將官銜上,在沒有立下顯赫軍功的前提下,這種升遷的速度在天子親軍裡算是蠍子拉屎獨一份,久在朝堂如首輔楊公,也只知道這位據說身負六品不俗修為的營官,是祖籍燕州。

遠處又有一隻信鴿飛出視窗,付珵輕聲嗤笑,就手從身前木桶裡掬起一捧甘甜清冽的井水潑在臉上,外面罩著一件火紅披風的甲冑鏗鏘作響,起身帶領兩個亦步亦趨的心腹校尉,揀著寬闊大路往京都正東惠和門走去。

他懷裡揣著一封只有寥寥十數字的密信,上面加蓋了太子殿下的一方私印,從今日寅時收到這封信開始,付珵把上面的字反覆看了幾十遍,早就能一字不差的倒背如流:如有不奉旨而闖京者,不論王侯,格殺之。

這封信上最重要的,不是太子殿下料定會有人不奉旨而闖京,而是在於“不論王侯”四個字,殺機畢現,付珵已經能確定,信上明令要讓他格殺的人,就是那位封地遠在東南江州的寧王殿下。

李敬廷出京就藩之前,曾經幾次屈尊讓人來請玄武營說一不二的營官赴宴。

付珵一次都沒有去過。

身為天子親軍,與內廷、朝堂都該保持敬而遠之的距離,尤其不能與皇室宗親交往過密,但是東宮太子當然要另當別論。

也許懷裡這封密信已經可以稱之為密旨了,既然沒有傳給兵部那位姓何的左侍郎知曉,那麼這件事就沒必要去跟他商量,本來兵部也管不著天子親軍的事情,換了是衛成靖親自來,付珵也大可以不予理會。

安排身後校尉去取來鋪蓋,在接到宮裡新的指令之前,付珵打算寸步不離京都東門。

此時的何贇正在五城兵馬司衙門大發雷霆,桌案上一方硯臺被他摔得粉碎,鳩佔鵲巢不說,鐵青著臉,厲聲指著堂下戰戰兢兢的三人喝罵,“要不是何某親眼所見,還不知道你們五城兵馬司從上到下盡是些酒囊飯袋,從現在起,京都城再有一隻信鴿飛出去,你等趁早自己脫了官袍,去宮門外跪著請罪吧!”

背靠樞密副使郭奉平才得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官位的魯辛恕,咬牙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眼下天策大將軍身在涼州指望不上,雖然以往大事小事上賣出去不少人情,可這種時候太子殿下一旦動怒追究,他根本不敢奢望朝堂上會有人替他一個區區正六品說情,只好陪著小心道:“何大人息怒,下官這就讓人去嚴查十九坊市,只是···只是咱們五城兵馬司人微言輕,烏衣巷是萬萬不敢去查的···”

何贇重重一拍桌案,大怒道:“放屁!何某奉的是太子殿下諭旨、內廷首領平公公均令,你為何不敢去查?你不想得罪烏衣巷裡權貴重臣,那就回家洗乾淨脖子,等著問斬!”

董三思跟另一位副指揮使梁同悄然對視一眼,心中各有打算。

魯辛恕心裡極為惱怒,十九處坊市還好說,烏衣巷裡住著的都是什麼人,就是隨便在街上扯個做買賣的小商販過來也能如數家珍,且不說當朝首輔楊公的府邸就在那裡,單說其中住著的幾位尚書大人,那是小小五城兵馬司衙門能惹得起的?

你姓何的要是自以為首輔府邸肯賣兵部左侍郎的面子,儘管自己去查就是了,不怕惹事的玄武營現在就歸你節制,偏要為難我做什麼?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何贇是品秩遠高於他的當朝紫衣大員,這位身後暫時無人撐腰的指揮使大人腹誹歸腹誹,給他八個膽子也不敢在明面處頂撞上官,只好回身無奈看向董三思和梁同,稍作思忖,指使道:“兩位可聽清楚了,董大人即刻選些好手在城裡巡視,只要見到信鴿,莫管那扁毛畜生是從哪裡飛出來的,一概斬殺!梁大人帶人去先前放飛信鴿的坊市或者···或者府邸,問清楚是何人所為,信又傳去哪裡。”

董三思鬆了口氣,儘管殺信鴿會得罪人,事後再上門負荊請罪就是,總比梁同的差事要好辦,當下生怕指揮使會反悔,應了聲是,快步匆匆走出衙門。

梁同苦著一張臉,心裡把何贇以及魯辛恕的祖宗十八輩都罵了一遍,遲疑道:“回稟兩位大人,京都養信鴿最多的人家,是···是鎮國公府。”

這句話讓何贇臉色一變,“司天監的事情朝臣不可過問,這是規矩。你不必去管鎮國公府,先去旁處查!陛下駕崩的訊息不是要瞞著天下,而是···你去問清楚,有哪些府邸的信鴿,是飛往不該去的地方。”

梁同皺起眉頭,剛要問問到底何處是信鴿不該去的地方,卻見何贇揮揮手,“速去!”

梁同不敢再多做遲延,只好苦著臉拱了拱手,步履沉重走出五城兵馬司衙門,在門外僻靜處站了很久,思來想去,索性把心一橫,回家換了身便裝,一個人也不帶,讓車伕在城裡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去烏衣巷禮部右侍郎府邸。

兩位副指揮使領命離開以後,何贇讓魯辛恕拿來京都城圖紙,攤開在桌案上,用手指輕輕沿著圖紙上橫平豎直的道路移動,他總覺得在儲君登基之前,京都城會出很多意料不到的亂子,景禎皇帝駕崩得太過突然,朝堂內外都有很多事情沒有妥善處置好,一旦鬧出大動靜來,他姓何的這顆腦袋就得搬家,容不得不慎重。

眼下已經顧不得北境城牆淪為漠北妖族之手的事情了,據前幾日宮門沒有關閉時傳回來的訊息,聽說有個鷹潭山的年輕道士,孤身一人攔住三四千妖族南下的腳步,不知道現在事態有沒有新的變化,至於南疆更可以先放一放,就算那些兇獸真不可抵禦,一時半會倒也殺不到中州來。

再者,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何贇頭上還有一位尚書大人。

魯辛恕站在桌案一側,表面上低頭去看那張圖紙,其實心思早飛到青槐關以外,都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沒有郭奉平暗地裡拐彎抹角四處打點的話,他坐不上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位子,儘管這個位卑而權寬的官是京都城最難做的官,沒有之一。

加封天策大將軍的郭奉平在離京的前夜裡,親自屈尊來找他談過一次,噓寒問暖極盡關懷,能在權貴遍地的京都城左右逢源,魯辛恕當然不是聽不懂言外之意的傻子,受人恩惠,想來不久就是對郭大將軍有所回報的時候了,況且,那位大將軍告辭時意有所指地提過一句,說青州都督年邁,繼續把持一州兵權的話,於國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