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殿外血氣,殿中骨氣(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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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眼前所見的一幕,終於讓初入朝堂便平步青雲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切身體會到何為伴君如伴虎,悄然瞥向習慣性微微弓腰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的內廷首領,只知姓平而不知其名的年老宦官雙手交叉攏袖,目光低垂,好似老僧入定。
天子一怒,伏屍近百。
朝天殿外的連廊裡躺了一地寂寂無聲的死人,這些從來因身體殘缺而被文人士子所鄙夷的閹人,大多臉上還殘留著驚恐神色,死法出奇的一致,皆是咽喉處被尖銳利器瞬間洞穿,噴出來的溫熱血液洇溼一大片衣裳,顏色很快就被風乾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紫黑。
平公公這樣的五境修士親自出手,或許他們斃命時沒有感覺到太多痛苦。
臨窗而立的蕭靜嵐微微皺眉,近一刻鐘之久,殿外徐徐清風仍是沒有吹散瀰漫在深宮內院的血腥味道,反而有越來越濃郁的趨勢揮之不去,這位修為境界能與陳仲平比肩的同進士出身劍修不敢在天子座前散出真氣屏障,只好盡力屏住呼吸,好在他呼吸著實悠長,深吸一口氣能頂住許久。
時值七月初,立秋時節。
按照以往的經驗推算,再有兩個月時間雍州北境就會迎來第一場雪,而此時的京都城還察覺不到更深露重的寒意,不過宮城裡沒被眾多太監手裡竹竿粘盡的蟬鳴聲,好像已經能聽出詩詞裡悽悽切切的韻味,尾音斷斷續續,不忍聽聞。
顴骨高高凸起更顯得兩腮凹陷,形銷骨立的景禎皇帝呼吸聲粗重而虛弱,龍椅一側居然點起以往寒冬臘月用來取暖的炭爐,似乎那叢不斷跳動的火苗,能讓披著薄裘的九五之尊臉色好看一些。
御案上,攤開一張寫滿工整字跡的錦帛。
這種白底帶銀線暗紋的錦帛價值不菲,只有隸屬於皇家的密探八百里加急稟報見聞時,為彰顯事態緊急重要才有權使用,而且必須用特製的墨條研磨書寫,才不會因墨跡暈染而斬卷,墨跡經久不會褪色,且淡淡墨香味道能保持月餘不散。
執筆那人的字型是蕭靜嵐很熟悉的館閣體,橫平豎直,看起來賞心悅目,只是筆鋒頓挫之間明顯少了些讀書人寧折不彎的風骨,卻多了幾分摧眉折腰的諂媚之氣,從頭至尾洋洋灑灑近千字,在口諭平公公出手鎮殺殿外那些無辜的內廷宦官之前,太子殿下捧著念過一遍。
按理說,這種密報絕對不可能由他人代筆或是潤色,蕭靜嵐挺驚訝陛下一力栽培出來的密探中竟有筆力如此雄奇者,千字之內,從柳同昌率軍東出井水城、意欲攻襲溱川城開始,到郭奉平麾下將士如何斜出飲馬川搶先一步佈防,到陳無雙與一位十品刀修現身驟雨莊的夜戰,到撥雲營楊長生臨陣率部折返北境,再到井水城南謝逸塵屍首分離,一覽無餘。
其實更讓蕭靜嵐驚訝的是,陳無雙如有天助。
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那位修為進境令人豔羨的無雙公子,於洞庭湖斬殺玄蟒時踏足四境,如今又於數萬邊軍合圍中斬殺謝逸塵時晉境八品,似乎向來無情的天意尤為厚待,不允許他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尷尬境遇,才會每每在緊要關頭網開一面,讓他擁有化險為夷的機緣。
陳無雙在保和殿上昂然請旨赴涼州時,或許首輔楊公甚至禮部右侍郎陳季淳都樂見其成,但蕭靜嵐心裡其實有一種慨嘆天妒英才的惋惜,在他看來,司天監九成九的力量都在北境城牆上,根本無法給予新任觀星樓主援助,以他區區四境的修為要去萬軍陣中取上將首級,無異於自尋死路。
可是這位不講道理的年輕人,總是能讓無趣世間多一分意料之外的驚喜。
錦帛上對這一段筆墨極重,殿中幾人如同身臨其境,陳無雙身邊出現一位自稱能代為執掌時令變化的道家高人,以鬼神莫測的玄妙手段攔住三萬精銳悍卒,而後便是身穿團龍蟒袍的觀星樓主於紫氣東來之際邁進八品境界,一劍過後,謝逸塵人頭滾落黃土。
二十餘年來軍功彪炳可列青史的安北侯爺,保和殿上請封雍安公的雍州都督,執掌近五十萬虎狼之師意圖逐鹿神州的謝逸塵,出師未捷身先死。
王圖霸業,就此作古。
雙眼深陷的景禎皇帝,目光始終未能從那張錦帛上挪開,對行將就木的帝王而言,字字誅心。
「蕭愛卿,朕想知道,倘若換了是你前去涼州,能否把謝逸塵的首級帶回來。」
景禎皇帝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即便博覽群書的員外郎不通醫術,也能聽出他毫無三境修士應有的中氣十足感,甚至出現了字尾吞音,彷彿說完這句話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一樣。
蕭靜嵐默然思量片刻,搖搖頭,「微臣無能。三萬邊軍悍卒,足以輕易圍殺十一品劍修。」
景禎皇帝對這樣的早有預料的回答,談不上滿意或是失望,五指緩緩用力,將那張錦帛攥成一團褶皺,像是釋懷也更像是無奈苦笑,「謝逸塵最後曾慨嘆,說苦心積慮圖謀多年,終究比不上陳無雙的氣運加身···蕭愛卿博學,想來興許能為朕解惑,氣運本該是我天家之物,為何陳無雙能奪之?」
員外郎眼皮微微跳動,再次搖頭,「微臣不知。古籍上曾有言,說氣運乃是秉四時變化、斗轉星移而生,行於山川水脈、洩於萬里平陽,有盛衰之別、無始終之謂,若是陛下垂詢道家祖庭,或有所得,恕微臣才疏,實不敢信口胡言。」
景禎皇帝重重嘆了口氣,那團錦帛上,陳無雙的名字像是一根扎手的刺。
朝天殿外沒有活著的宦官可用,日漸被景禎皇帝所倚重的太醫令楚鶴卿,親自站在宮門處等著迎接陛下傳旨召來面聖的數位肱股重臣,有宮中乘轎之殊榮的保和殿大學士更習慣步行,從天子親軍枕戈達旦把守的宮門到朝天殿,這一路上緩緩行走的時間,足夠楊之清揣摩聖意。
為官多年,大周景禎朝這第二人首輔大人再是平易近人,也難免積威深重。
頭前引路的楚鶴卿沒有貿然出言催促,後面跟著的幾位絳紫官袍就只好耐住性子,碎步跟在首輔楊公身後,經過供奉著太祖皇帝威嚴塑像的太廟,經過懸掛著那面日破雲濤牌匾的保和殿,走在兩面高牆聳立的路上,各懷心思。
從楊之清的背影上,休想看出任何端倪。
相較剛執掌兵部不久的衛成靖,同為官銜顯赫正二品的戶部尚書王宗厚就要含蓄低調許多,低著頭儘量縮短步幅,目不斜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