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謝逸塵意氣風發出京就任雍州都督以來,他身後的叫罵聲就好像貫穿這二十餘年歲月,未曾有過十天半個月的停頓,不過那些在他眼裡不值一提的讀書人,多半隻會在背後嚼舌頭,上一個敢當著他面破口大罵的,還是同在北境為官的正三品巡撫肖文雄。

到底是能把一篇文章策論做成花團錦簇的紫袍大吏,那位連通其餘一百八十四位雍州文官一併死於謝字王旗之下的巡撫大人,罵起人來慷慨激昂、言辭犀利,相比而言,陳無雙這一句粗鄙至極的“滾你孃的”實屬望塵莫及。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何況是統領數十萬虎狼之師的謝逸塵?

久在邊軍大營之中,難免沾上那些糙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暴戾性情,再者,自古有言慈不掌兵,就憑當著麾下兵卒和修士捱了罵的謝逸塵能壓住性子不反罵回去,儒將讚譽就可以說是實至名歸。

其實謝逸塵不是能唾面自乾且泰然處之的脾性,只不過在他瞬間變冷的目光看來,司天監這位新任不久的觀星樓主已然是個苟延殘喘的死人,他自矜身份,不願意扯下臉皮跟一個將死之人做多餘的汙言穢語之爭。

“小兒放肆!”

謝逸塵身後的半空中,為首那名陰戾修士陡然雙眼一瞪,隨即旋風四起,捲起來的塵土幾欲迷人眼。

光天化日,煙塵翻滾中竟然突兀出現陣陣淒厲鬼哭狼嚎聲。

黃土如水汽蒸騰般倒卷而上,蓄勢的過程不過三五息時間,很快就有了遮天蔽日的聲勢,馬三爺冷哼著眯起眼睛抬頭看去,片刻之前還晴朗如鏡的頭頂上,居然多了一層昏黃色濃雲,而且雲層壓得極低,光線隨之迅速暗淡下來。

終於等來了出風頭機會的許悠心下大喜,搶在陳無雙之前指著那邪修揚聲喝罵,“也滾你孃的!”

馬三爺回頭讚賞地看了眼孤舟島這位四境劍修,覺得許悠很是對他的脾氣,混跡江湖的大好男兒就是該這般率性而為,寒光一閃,那柄更適合墨莉這樣美貌女子所用的素雅貂蟬率先出鞘,如馬賊過境一般無二的迅烈劍意瞬間勃發,哈哈大笑聲中,隨手揮劍上撩。

同為八品修士,投靠謝逸塵的那些只會鬼蜮伎倆的邪修,論及殺伐凌厲,哪裡比得上馬三爺這種根基紮實的純粹劍修?

白虹經天,劍氣斬釘截鐵。

頭頂上黃雲登時被一分為二,中間露出一線朗朗青天。

謝逸塵對馬三爺跟身後邪修已然擺在明面上的交鋒不屑一顧,微微俯身,以輕柔手掌撫慰躁動不安的坐騎,眼神逐一掃過對面毫無懼色的眾人,尤其在明豔不可方物的黑裙墨莉臉上停頓片刻,半點都不掩飾初見的驚豔之色,挪開目光後,語速緩慢道:“犬子蕭蕭,可在你手裡?”

陳無雙嗯了一聲,低頭扳著手指頭像是在默然計算什麼。

謝逸塵得到準確的答覆之後鬆了口氣,露出一種勝券在握的笑意,和聲道:“江湖上有一命換一命的規矩,謝某與陳家老公爺、禮部右侍郎陳季淳都曾有同僚之誼,論起來算是你的長輩,那就吃些虧,用犬子的性命,換你身後所有人的性命,這筆買賣做不做得?”

陳無雙故意表情錯愕,停下扳手指的動作,詫異道:“什麼買賣?”

謝逸塵當然知道他是有意揣著明白裝糊塗,但他不太信向來不肯涉及江湖紛爭的孤舟島,會有拼死相助司天監的理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在他看來,賀安瀾等人極有可能是為了所謂天下正道同氣連枝的面子,才捲進這場事端之中,所謂上兵伐謀,這種看似同仇敵愾的盟友關係其實並不如何牢固,只要自己釋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寬容,就能如日頭曬雪一般將之消融。

“謝某意在十四州錦繡江山,不在江湖恩怨意氣之爭,在數萬大軍合圍之中,無雙公子那些洞庭湖上斬玄蟒的本事可委實不太夠看,即便你今日能踏足五境,也是個含恨而死的結局,不如交出犬子,謝某不只可以容你自行了斷留個全屍,還可以承諾讓孤舟島、大漠馬幫諸位毫髮無傷離去,江湖之大,以諸位的修為,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身穿蟒袍的陳無雙語氣輕佻,嘖嘖兩聲道:“你這話聽著可有點牙磣。”

見賀安瀾神情稍顯鄙夷,謝逸塵儘管猜不透這位孤舟島劍修的想法,卻對一貫唯利是圖的大漠馬幫能不為所動而有些疑惑,不過臉上沒有露出相應的神色,只波瀾不驚地一笑,“牙磣?總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吧。”

肩頭上兇獸所幻化的那隻黑貓,讓年輕觀星樓主很是有恃無恐,再度踏前一步,胸中呼之欲出的浩蕩劍意不斷蓄勢,收斂起笑意,認真道:“好歹是坐擁數十萬雄師起兵造反的梟雄,你這樣,會讓公子爺看不起你,更覺得對不住先祖逢春公這柄焦骨牡丹。”

謝逸塵看了眼他腰間連鞘佩劍,語調上揚道:“哦?”

陳無雙緩緩伸手解下佩劍,抽出三寸雪亮劍身,唏噓道:“聽說你也是個四境劍修,那麼總該知道兩百年前,劍仙逢春公就是憑著這柄長劍,於崑崙山上斬殺六位臨凡仙人,本來我覺得用它來斬你項上人頭算是相得益彰,可你剛才那些惹人笑話的言辭一出口,我就覺得委屈了這柄好劍。”

說到這裡,陳無雙半點都不顧及謝逸塵的神情變得稍顯陰鬱,拔劍出鞘,任由明滅不定的迷濛青色劍光吞吞吐吐,嘆聲道:“既然要談買賣,你又自稱是公子爺的長輩,那是不是得拿出個談買賣該有的誠意來?不如這樣,你我各憑本事鬥一場,生死不論,也不關旁人的事,如何?”

軍營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既不奉行朝堂官場上的行事章法,也不遵循浩渺江湖上的處世規矩,所以陳無雙說完這些就搖了搖頭,都是他孃的廢話,謝逸塵要是肯跟他單打獨鬥,還至於擺出意料之中這麼大的陣仗?

如果沒有郭奉平麾下兵力牽制的話,僅憑重甲撥雲營在內的這數萬步卒,至多一個月內,謝逸塵就有把握讓大半個涼州改姓為謝,二皇子麾下的騎兵奔襲追擊或可一用,但騎兵不擅攻城,想再搶回謝字大旗下的城池,就是千難萬難了。

謝逸塵嗤笑幾聲,抬手指向陳無雙四周形成合圍之勢的重兵,傲然道:“謝某跟你不一樣,為將者是以聽從號令計程車卒為手中利刃,你的劍是祖上遺留下來的東西,而我的劍,是二十餘年苦心孤詣一寸一寸鑄就,這個道理陳家老公爺能明白,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