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駕崩之前,先議諡號(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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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打在傘面上啪啪作響,這柄舊傘蔽雨水不遮風聲,楊之清身上那件狐裘的左肩,洇溼一片。
走到太平湖畔,引路的太監側身避讓不再往前走,低頭輕聲道:“陛下就在亭中等候,首輔大人請便。”
楊之清皺了皺眉,抬起傘沿環顧四周,才發覺目力所及之處空無一人,遠處那座小亭子裡有一立一坐兩人,坐著的那人一襲明黃龍袍,隔著太遠,只能看清另一人身著青色官袍,看不清相貌。
“是太醫令楚大人,還是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蕭靜嵐?”
那中年太監稍作猶豫,還是答道:“是楚大人。”
楊之清點點頭,雨勢不見大也不見小,湖面漣漪以新換舊,水紋繁複。
走進亭中,楊之清收起紙傘,倒置斜倚在亭柱上,正了正衣冠,鄭重躬身施禮:“老臣楊之清見過陛下,如此陰寒雨夜,陛下該當保重龍體才是。”
景禎皇帝沒有像往常一樣制止他行禮拜見,而是淡然指了指對面石凳,“愛卿坐下說話。”
楊之清是在保和殿上都有賜座的國之柱石,對這等不知多少人羨慕至極的恩遇處之泰然,道了聲謝過陛下,坐在冰冷石凳上,覺著有幾分寒意入體,緊了緊身上狐裘,雙手籠袖,目光低垂。
景禎皇帝看著他鬢間白髮,心下不忍,先前準備好的說辭居然覺得有些說不出口,竟破天荒地直接詢問道:“禮部右侍郎陳季淳給你的信上,怎麼說?”
這位從入仕為官以來就深得天子信重的文人表率心知肚明,說是首輔府邸,可家裡但凡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密探遍及天下的天家貴胄,整座京都城幾乎已經成了一張疏而不漏的蛛網,儘管景禎皇帝久居深宮極少外出,但有些事情甚至比擁有玉龍衛一萬修士的司天監還知道得詳細。
楊之清坦然抬頭,沉聲答道:“只有六個字,家兄伯庸辭世。”
面容日漸憔悴的天子重重嘆息,以手撫膝,良久才道:“弼星隕落,伯庸愛卿身死北境,朕心···甚悲。太祖登基稱帝時,就曾對功勳卓著的陳家先祖許下過恩典,司天監將與大周國朝恩辱與共,沒想到一語成讖,如今大周氣數將盡,朕命數將盡,卻是伯庸愛卿比朕先走一步,司天監···”
說到此處,或許城府極深的景禎皇帝也動情觸及心神,一陣劇烈咳嗽聲,將沒說完的話驟然截斷在口中。
神色陰沉至極的楚鶴卿出手如電,皺眉探指一連點過景禎皇帝身上數處穴竅,眉頭就此就再也沒有舒展開,恐怕陛下自己對身體狀況的瞭解都遠遠不如這位寸步不離的太醫令,這些日子以來,他明顯覺察到景禎皇帝的龍體每況愈下,已經不是藥物可醫。
即便有十一品凌虛境的高人修士隨時渡入精純真氣為之疏通經脈淤堵,畢竟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罷了,照楚鶴卿的判斷,景禎皇帝能撐過今年冬天嚴寒的機率,不超過三成。
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楊之清明顯能看出天子的臉色比剛才更顯枯槁,他苦笑了兩聲,自嘲道:“若不是有楚愛卿日夜衣不解帶地照料,興許就是朕先去黃泉路上等鎮國公了,如今大周與朕都到了沉痾難起的地步,想來心灰意冷坦然赴死的陳伯庸,是不肯在下面等等朕了。”
沒等楊之清出言寬慰,他又悵然輕聲添上一句,“朕其實···也沒有臉面與他在九泉之下相見。”
這句話讓首輔大人不敢輕易開口去接,只能偏頭望著湖面默然嘆息,陳伯庸今夜隕落,想來雍州那道城牆是再也守不住了,他不敢想象以人為食的妖族大舉入侵境內之後,這人間會淪落成何等慘不忍睹的景象。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沒有幾日好活了,至於在位這二十四年來究竟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且留給後人評說就是,朕以為,再不濟也不會在史冊上落一個荒淫無道的昏君稱謂,想來想去,趁著朕心智尚存,有一件身後事,要提前囑託給愛卿。”
楊之清收回目光,點頭道:“陛下但有旨意,老臣豈能不從?”
既然景禎皇帝要託付的是身後事,多半就不會是廢太子另立儲君的驚天大事,只是在現在的楊之清看來,陳伯庸身死北境之後,李家這張傳承千年之久的龍椅究竟是東宮太子得償所願,還是就藩江州的寧王殿下回京爭奪,或是落在那位腰懸雙刀的二皇子李敬威囊中,都不重要了。
“說這件事之前,朕很想知道,請旨遠赴涼州的陳無雙,在愛卿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
楊之清臉上神情沉靜不變,心裡卻是哀嘆不知,自古以來的帝王心術都是飛鳥盡、良弓藏,當年胸襟廣闊的大周太祖皇帝李向並未誅殺功臣,可如今陳伯庸屍骨猶有餘溫,景禎皇帝卻對司天監唯一的嫡傳弟子心懷忌憚,如何能不讓人覺得寒心?
首輔大人斟酌著道:“老臣與陳無雙未曾深交,且觀星樓主地位特殊,不好多做評價,只以為仲平教出來的弟子,大抵不會是禍國殃民的奸佞之輩。不知在陛下看來,此子如何?”
景禎皇帝深吸一口氣,肅然做出四字評價,“天縱之才。論資質,一年之內踏足四境,且身兼數種精妙御劍法門,這等天資,千年江湖聞所未聞;論心性,他在京都城時雖多有荒唐之舉,顯露於世人面前的是一派紈絝習氣,但朕卻知道他絕非薄情寡義,極念舊情;論學識,再胸無點墨,也總背得出一本《春秋》,就算確實配不上新科探花郎的恩遇,倒也瑕不掩瑜,可惜···終究沒能成為朕的女婿。”
楊之清側耳聽雨,楚鶴卿低頭不言。
景禎皇帝好像也不甚在意他們兩人作何反應,自顧自說道:“朕擔心說不準哪天就會去面見列祖列宗,所以在陳無雙出京的當天,就擬了一道旨意交給平公公保管,朝堂上袞袞諸公包括太子都不知情,旨意很明確,如果陳無雙死在涼州,就追封他為一等鎮國公,以示天恩浩蕩,陳家聖眷經久不衰;如果陳無雙真能斬殺謝逸塵,平安回返之後,就下旨令陳叔愚承襲鎮國公爵位,畢竟是朕的兒女親家,想來唸及這一點,他不會在朕殯天之後,對皇家落井下石。”
楊之清逐漸面無表情。
楚鶴卿的呼吸聲越來越輕微。
這道旨意,明面上陳家是左右不失鎮國公爵位,但混跡官場多年的人物都能看得透徹,景禎皇帝始終還是不願意讓陳無雙名正言順接掌司天監,就算他斬殺謝逸塵立下不世之功,空有一個在朝堂上無品無職的觀星樓主頭銜,空有一座無人可用的觀星樓,又有何用處?
說完這些,明明應該如釋重負的景禎皇帝,卻忽然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有些重影,模模糊糊裡似乎看見對面老成謀國的保和殿大學士嘴角噙著一絲意味不明的冷笑,可他此時已經顧不上去探究楊之清心中所想,勉強打起精神,繼續道:“方才朕想託付給愛卿的事情,與陳無雙並無關聯。朕年號景禎,殯天之後,群臣商議諡號時,請愛卿站出來做主,朕···朕想諡一個景字。”
楊之清慨然長嘆,亭外雨勢淋漓。
“明日早朝···朕會傳旨,追封司天監陳伯庸為上柱國,配享太廟,準京中立祠、各州設廟,受萬民香火供奉。”
狐裘洇溼處的寒意由肌膚傳至心底。
楊之清緩緩起身,拱手低頭,“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