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穩坐觀星樓七層數十年之久的老公爺並不是純粹的劍修或者刀修,除陳家先祖跟號稱舉世無雙的陳家幼麟之外,司天監歷任觀星樓主都只修功法不修御劍訣,為的就是把代代傳承的周天星盤祭煉成與自己休慼相關的本命法寶。

所以,陳伯庸在青冥劍訣上的造詣,遠遠不如十一品凌虛境的陳仲平。

但他畢竟是得過天地呼應洗練周身經脈根基的五境修士,儘管在他北上雍州之前已然境界跌落至九品,可要想圍殺一位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五境高人,絕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照閻羅殿大學士估算,城牆外少說要扔下兩千條妖族性命。

說是圍殺,不過是用源源不斷的攻勢,逼他耗盡體內真氣,從而將之斬殺。

洪破嶽已經無法在無數妖族的圍攻之中看清陳伯庸的身形,只能在兩道青冥劍氣間或斬出來的空隙裡,偶爾還能瞥見那一襲白底團龍蟒袍的顏色。

不只是閻羅殿大學士,洪破嶽也對陳伯庸一心求死的打法有些欽佩。

死戰不退這四個字,到哪裡說出去都值得人敬重,洪破嶽喃喃道:“好在大周只有一個撥雲營,好在司天監只有一個陳伯庸。”

手起手落,劍氣往來縱橫。

閻羅殿大學士輕咦一聲,凝神看去,他好像隱約聽見那位鎮國公嘴裡在唸叨什麼。

陳伯庸沒有把力氣浪費在轉身騰挪這種此時顯得多餘的事情上,從始至終就站在他先前落地的地方不進不退,如果不是隨之有衝上來送死的妖族將前面同族的屍身扔出去,恐怕現在他身周那些肢體殘破的雜碎屍體已經摞了很高。

方圓五六尺之內,地面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不斷從妖族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液在滲透進地面一部分之後,腳下的土壤彷彿是到了所能容納的極限,氣味腥甜到令人作嘔的血水順著地面的起伏緩緩流動,在低凹處漸漸匯成幾個水窪。

陳伯庸右腕一翻一轉,原本左右兩道青冥劍氣立刻有了變化。

左手並指成劍揮灑而出的仍是迷濛青色劍氣,鋒銳無匹,而右手兩指噴薄而出的竟是有些許弧度的純白色刀芒,這一幕實在有些超出了洪破嶽的認知,但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其中緣由。

江湖上尋常的修士,當然不可能既修劍道又修刀術,這兩者之間區別極大,再天賦異稟的奇才也不可能將一者勢走剛烈、另者意在輕靈的兩種本事融會貫通,陳伯庸之所以能同時施展劍氣和刀芒殺敵,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劍修也不是刀修。

五境高人能飛花摘葉皆可為劍,自然也就能信手所及皆可為刀。

再次將身周圍上來的近百長尾妖族屠戮一空,嘴角帶笑的陳伯庸已經微微有些喘息,身上的白底蟒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讓上面針腳密密繡成的團龍平添幾分戾氣,他確實一直在自言自語。

一道劍氣,當胸將身形魁梧的長尾妖族咽喉洞穿,這個倒黴的雜碎被劍氣餘威帶著軀體後退,撞得身後一串妖族悶聲嘶吼。

“時至如今,老夫活著也挽回不了大週日漸傾頹的氣數,反而對無雙是個拖累。”

旋身甩手,白色刀芒平平削去右側躍到近處的一個妖族腦袋,圓鼓鼓的頭顱高高飛起兩丈,腔子裡溫熱血液有如泉水噴湧。

“當師伯的沒什麼可送你···很慚愧啊。”

陳伯庸手上的動作微微頓了一頓,轉頭往鼓聲不止的城牆上看了一眼。

光影明滅,看不真切大寒的側臉,閻羅殿大學士像是一尊在城牆上立了多年的雕像。

妖族雜碎不肯給他喘息的時間,迅速又四面合圍上來,連遠處的洪破嶽都能看見,有的甚至嘴裡叼著死去同族的殘肢。

陳伯庸皺起眉頭,很快就又舒展開來,青冥劍氣再次於沒有幾個人知曉的夜空中綻放光華。

立春的雙臂近乎麻木,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身體幾處傷口撕裂所帶來的疼痛,悲壯鼓聲一聲都未曾停歇,只是擂鼓的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閻羅殿大學士低聲一嘆,憐憫地瞥了眼立春,語氣落寞地對洪破嶽道:“鎮國公死後,令妖族三日不可踏足城牆半步,主上若是要責罰,本座一力承擔就是,與你無關。”

洪破嶽搖搖頭,目視前方道:“主上不會責罰。三日而已,黑鐵山崖等了這麼些年,哪裡還差這三日。不過,這麼久沒接到主上的訊息,奪下城牆之後,你我是驅使妖族就此一鼓作氣攻入大周境內,還是靜觀涼州局勢變化?這件事我確實不敢做主。”

閻羅殿大學士沉默許久。

妖族陣中,陳伯庸的劍氣越來越晦暗,出乎他的意料,手無寸鐵的鎮國公竟已經斬殺近三千妖族,用這點微不足道的損失斬殺司天監前任觀星樓主,這位自封為大學士的修士很清楚,閻羅君不光不會問責於他,反而會欣喜異常。

因為照原本定下的計劃,是由十二品境界的閻羅君親自出手,將陳伯庸斬於城下。

兵對兵,將對將,這是兩軍對壘的拘泥於形式的狗屁規矩,黑鐵山崖其實不太看重。

洪破嶽忽然眼神一凝,從牆垛上飄身而起,一道雄渾氣息散出,“停手!”

隨即手裡多了一柄長劍,強橫劍氣瞬間絞殺已經撲到陳伯庸身側的數十妖族,冷冽目光一掃,那些不甘心就此退去的長尾雜碎終究不敢悖逆他的意思,咬牙切齒緩緩退開。

正中間,傲然站在原地不動的,是力竭而亡的陳家老公爺。

血染蟒袍,團龍猙獰。

他雙手靜靜垂在身側,皆是並指如劍。

雍州秋來早,遠處山林中,已有今年的第一枚黃葉飄落。

這一日,星月暗淡、草木同悲,司天監陳伯庸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