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些,陳伯庸摘下頭上銅盔,花白頭髮在風中肆意飄揚。

“楚州撼山營營官鄧思勉聽令!”

鄧思勉微一錯愕,隨即立刻上前單膝跪地,“末將在!”

陳伯庸摘下腰間那柄名為海棠的短刀遞到他手裡,“莫要怨恨朝廷不賞,老夫這柄刀你且拿去,留著以後殺敵建功。即刻起,雷鼓營將士統歸於你麾下,帶著他們離開北境,不得遲疑。”

鄧思勉雙手舉過頭頂,捧著那柄刀一動不動,沉聲道:“不退!”

陳伯庸皺眉冷哼,不悅道:“怎麼,是覺著老夫而今既不是觀星樓主,也不是大周的鎮國公爺,指使不動你這位正五品的將軍了?”

鄧思勉渾身一震,仍是倔強著違心道:“是!此處城牆上若論官銜,末將乃是大周兵部衙門登記在冊的正五品營官,立春是從五品,老公爺···陳前輩無官無爵,恕鄧某不能從命。”

陳伯庸一言不發。

鄧思勉慢慢站起身來,抽出那柄短刀海棠看了一眼,讚道:“好刀!”

他把毫不客氣地將這柄刀掛在腰間,深吸一口氣,揚聲喝道:“雷鼓營副將立春聽令,本將令你護送陳前輩回京,不得有誤!”

感動莫名的立春看著他輕輕搖頭,“楚州的營官,管不著北境邊軍的副將。”

陳伯庸嘆聲道:“何苦來哉。若國中將士盡如思勉,南疆漠北不足為慮也。鄧將軍,老夫是自知天命已盡,想要一死以全司天監精忠報國之名,是死得其所。你的心意,老夫心領了。”

盧翰堂深深看了陳家老公爺許久,忽然鬆開攥著劍柄的手,環視四周,釋然道:“諸位,走吧。”

他這縱劍一去,像是落荒而逃,再也沒有回頭。

陳伯庸笑著目送一道又一道劍光,一一跟與他辭別的修士拱手行禮,彷彿今日之後,還有山不轉水轉的相逢之期。

鄧思勉神情悲痛欲絕,狠狠一跺腳,揮手帶著雷鼓營、撼山營將士走下城牆,終於離去。

他在城牆底下回過一次頭,牆垛遮住了陳伯庸半個身子,只能看見那位老公爺一直在目送他們往南離去,進了雍州城,他喝令所有人停下腳步,想了想,突然罵道:“他孃的!老公爺不肯留咱,咱們就去涼州找陳無雙!雷鼓營要是不敢去,扔下甲冑兵刃,就此離去,若讓老子知道你們敢再去投靠謝逸塵那王八蛋,休怪罵你們八輩祖宗!”

等了十息,身後眾人鴉雀無聲。

鄧思勉吐了口唾沫,大手一揮道:“走!”

短刀海棠,在腰間搖搖晃晃。

從這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修建完成,千年間還是第一次如此冷清寂寥。

直到放眼城牆內外再也看不見一個人,陳伯庸才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從牆垛上端起一碗原本是斟給閻羅殿大學士的烈酒,遞給立春,“這麼些年裡,二十四劍侍中就屬你最少跟老夫見面,最後卻又是你能陪著老夫喝酒,世上的事情終究讓人始料未及。”

立春接過酒碗,眼神悽然。

陳伯庸又端起一碗酒,似乎深有所感,問道:“可有後悔過?”

立春斷然搖頭,“能進司天監,三生有幸。”

陳伯庸微微淺笑,溫聲道:“你們都是孤兒,可受委屈的最多的,就是你跟小滿。一個在北境邊軍中常年廝殺,一個在流香江上日夜煎熬,老夫很多次都覺得對不住你們兩人,總想著日子還有很長,會有補償你們的機會,老夫知道小滿那丫頭早對無雙芳心暗許,把她許給那無賴小子,就當是補償了,可是你啊···怎麼補償才好?”

立春只是用力搖頭,手裡端著的酒碗不停顫動。

伸手跟他碰了一下酒碗,聲音不算清脆,陳伯庸仰頭一飲而盡,將碗撇到城牆之外,摔碎。

“把所有人都勸走了,只留下你,是還有事情要交代你去辦,老夫想著,你不會讓我失望。”

這是立春生平第一次跟他視之如父的老人單獨喝酒,酒液灌進嘴裡,沒有半點辛辣酒氣,竟然全是苦澀。

陳伯庸端起牆垛上的最後一碗酒,傾斜碗沿,慢慢灑在城牆之下。

“老夫畢竟是世襲罔替的鎮國公爺,不能死得屍骨無存,留下你是私心作祟,立春啊,你要替老夫收屍。”

咔嚓一聲。

立春捏碎手裡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