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涼州黃土埋腐朽(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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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萬般皆下品的讀書人總說,山窮水惡出刁民。
以前在京都城見慣了膏粱子弟飛揚跋扈,陳無雙對這個說法很是嗤之以鼻,真正涉足險惡江湖才感覺這句話極有道理。
大周十四州中最稱得上窮鄉僻壤的西南肅州和西北涼州,前者有人人得而誅之的邪修當道,後者有奉行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馬賊橫行,江湖修士的仁義規矩亂作一團。
在以大漠馬幫獨佔鰲頭的眾多馬賊眼裡,遠在金鑾殿不知何為風沙催人老的景禎皇帝,以及世襲罔替與大周國朝同齡的觀星樓主,都只是一個空洞的稱呼而已。
司天監雖說是身負監察天下修士行止的重責,可在涼州這種數千年來從未出過任何鼎盛門派的地方,要想過居於人上的好日子,就得豁出命去,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去拼死拼活,飯都吃不飽,誰還管什麼律法不律法。
規矩從來都是強者一言而定的東西。
坐在墨麒麟背上跟馬三爺並肩縱馬的陳無雙想明白這個道理,斗笠帽簷遮住的俊朗面孔情不自禁莞爾一笑,窮酸書生要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委實是任重而道遠吶,可細細一琢磨,要想做到這件難如登天甚至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背靠司天監這棵根深蒂固的大樹才有一線機會。
儘管,這棵大樹已經衰老敗落的不成樣子。
說到底,縱馬江湖還是要憑藉自身本事,對涼州境內大大小小無數路徑似乎都極為熟悉的慕容百勝頭前帶路,循著人跡稀少的野徑往楊柳城方向馬不停蹄,再加上緊隨其後的馬三爺和陳無雙,即便不提在西北荒漠比司天監更響亮的大漠馬幫名號,三個實打實的四境劍修也是足以讓無數居心叵測之人聞風喪膽的強大陣容。
慕容百勝愛惜馬力,絕不肯為求儘快抵達而一味催持坐騎疾行,遇上好走的平坦路況才放開了奔襲一陣,最多半個時辰就放緩速度,頗有一張一弛的嚴謹章法。
這一段路程不算好走,據慕容百勝所說,曾是一條壯闊大河蜿蜒向東奔流的故道,馬底下的地面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其實也就最上面一層幾尺厚是乾燥硬實的黃土,兩道劍氣斬下去就能看見淤泥,所以尋常商隊的負重馬車寧願繞遠也不願意走這條近路,為防坐騎陷蹄,他們三人也走得不緊不慢。
慕容百勝一直策馬在前,與馬三爺和陳無雙有意無意拉開三丈遠近距離,如此一來,一旦在前面遇上什麼事情,身後兩人都有寬裕時間做好應對準備,連不通兵法的陳無雙都看出來,這個被馬三爺大材小用的馬賊一路上的行止,很像是大隊騎兵派遣的先行斥候。
「難怪這些年大漠馬幫的盛名無以復加,四叔手底下的兄弟,可謂人才濟濟啊。」
四野無人時陳無雙也沒有扯下蒙面黑布,既是為了擋風沙煙塵,也是為了以防萬一,若是被有心人查探到行蹤,他自己的安危且不用多說,也許會給上千人之眾的大漠馬幫帶來沒頂之災,第一次出京時陳無雙就學會一個痛定思痛的淺顯道理。
小心駛得萬年船。
臉上有光的馬三爺哈哈笑了兩聲,伸手指著慕容百勝的背影,得意道:「要不是當年一樁舊事,慕容家至今在涼州也能是數得上號的散修世家,你聽聽百勝這個名字,沒讀過幾本正兒八經的兵書敢這般託大?我能收攏起那上千馬賊,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大漠那幫兔崽子都得叫他一聲教頭。」
陳無雙訝然挑眉,想到他們表兄弟利落斬殺兔兒爺那兩個轎伕時的手段,若有所思地問道:「教頭?這麼說,四叔麾下馬賊的本事,是他教出來的?」
不屑於搶佔他人功勞的馬三爺坦然點頭,笑道:「全涼州各個山頭都加起來,幹馬賊這個行當的怕不有兩萬多人,之所以肯認下大漠馬幫為首,一來是誰都知道咱們背後有蘇崑侖另眼相看,二是咱們手裡的好馬最多,謝逸塵也好、朝廷也好、馬賊也好,誰想買馬都繞不過去,其三就是真本事了,別看二皇子殿下練出來的那幾萬騎兵如何如何,擺開架勢明刀明槍打一場,他們三千人也未必能勝得過咱們這一千弟兄,這就是慕容百勝的本事了,不怕你笑話,馬三也就打個頭陣還勉強湊合。」
驚喜莫名的陳無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公子爺倒是撿著寶了,卻讓四叔身邊少了最得力的臂助。」
馬三爺擺擺手,故作不悅道:「再說這話,休怪當叔的翻臉不認人。馬三能有大漠馬幫今日的氣象,七成歸功於花二爺當年的盡心指點,兩成歸功於蘇崑侖照拂,最後一成歸功於兄弟們抬舉,慕容百勝這樣的人物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兔子不拉屎的大漠裡,當個懷才不遇的狗屁教頭,不說前程不前程,你能給他一個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幸事。馬賊馬賊,畢竟扯不掉那個難聽的賊字,男子漢大丈夫,誰不願意建功立業,以後老了也有跟子孫吹噓的本錢。」
陳無雙嘆了口氣,苦笑道:「當馬賊有什麼不好,至少能在大漠裡活得自在,四叔,我能給他們用武之地,可是建功立業是要死人的。」
馬三爺猛然揚聲叫住慕容百勝,等三匹馬並駕齊驅,才板著臉肅然問道:「你怕不怕死?」
有風,但是並未吹散馬三爺跟陳無雙剛才的幾句談話,四境修為的慕容百勝聽得清清楚楚,很明白這時候自家幫主為何會有此一問,轉頭看向默然等著他回答的陳無雙,輕鬆笑道:「怕。娘生下來都是一條命,怎麼不怕死?」
一句話說完,慕容百勝突然收斂起笑意,鏗鏘有力道:「可我更怕這條命死得無人問津,死得不值一提!自古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是死在往前走的路上,慕容百勝就不會覺得憋屈,怕不怕死跟要不要赴死,是兩回事。」
陳無雙有些動容,跟身側這個馬賊相比,朝堂上穿紫佩玉的那些所謂大人物,除卻以辭官致仕的前任兵部尚書邱介彰、心懷芸芸眾生的首輔楊公等寥寥少數,幾乎更無一人是男兒。
馬三爺這才偏過頭去狠狠吐了口唾沫,「你叫我聲四叔,姓馬的就不要臉皮說幾句長輩話。無雙小子,要在涼州境內萬軍陣中斬殺謝逸塵,不是看輕你,單槍匹馬決計做不成此事。我能猜到你去楊柳城定然是有些可以倚仗的後手,但總歸是可用的人多了才有個照應,你不願讓我跟大漠馬幫插手也行,那就讓慕容百勝回大漠挑些本事說得過去的人手來,跑跑腿也好,算是你看在四叔面上,賞他們個出身。」
陳無雙默然良久,終於緩緩點頭。
得知自己就是百花山莊那場大火之中倖存下來的花家血脈之後,這位司天監唯一的嫡傳弟子心裡其實很有種無依無靠的苦楚,當時所能依靠的人裡,花扶疏自困於十萬大山,陳伯庸死守雍州北境城牆,陳仲平又不能從南疆脫身而出···
可現在回過頭去想想,陳無雙才是天底下最得祖蔭庇佑的人。
邋遢老頭跟白馬禪寺,都曾不止一次說過,天下人都欠花家的。
所以手段莫測的常半仙才會鼎力相助,所以空相神僧才說佛祖跟他有緣,所以十一年前陳仲平才會把他帶回京都城收為嫡傳弟子。
所以劍山之中才會得了那柄曾斬殺過仙人的焦骨牡丹,所以蘇慕仙才會愛屋及烏對他青眼有加,所以一到涼州,就能讓大漠馬幫這位重情重義的馬三爺如此不遺餘力。
「我不想求什麼建功立業,只想著讓涼州所有人好好看看,慕容家還有百勝!」
而後就是一馬當先,並駕齊驅的只剩下陳無雙和馬三爺兩人,且行且遠。
少年很喜歡慕容百勝跟祝存良的脾氣秉性,有志氣的人到什麼時候不會被人看不起,只要不死終有出頭之日,慕容百勝是這樣,張正言是這樣,他陳無雙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