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井蛙窺天,才有夏蟲不可語冰。

很多自以為身在江湖的修士,其實都不知道究竟什麼是江湖。

所以姓耿的粗壯漢子或許此生至死都不會明白,那些殫精竭慮終於積攢下些許名聲的所謂散修世家,在司天監觀星樓主這等人物看來,不過是沒本事開宗立派,只好居於一城或者方圓百里畫地為牢的角色,小魚小蝦只在淺灘上撲騰,外行人瞧著熱鬧罷了。

如果把涼州空曠而寂靜的深夜暫且比作是茫茫滄海,那麼這座離雞鳴縣城百十餘里、孤零零踞於官道左近的燈火通明驟雨莊,就像是個千百年來驚濤拍岸蘊養生機的島嶼。

涼州種不出糧食來的土地不值錢,輪廓方方正正且四面皆樹高牆的莊子佔地約莫百畝上下,門楣上懸著四盞看起來很是喜慶的大紅燈籠,在裝貨的馬車上將就著歪了半天的賬房先生隔著老遠嘴裡就嘖嘖有聲,如果是在朔陽城置辦下這麼一套宅子,那還不得上百萬兩銀子的花銷?

等前後一字排開的幾駕馬車都到了門前,姓耿的漢子翻身下馬朝車廂輕聲冷笑,接過手下遞過去的衣裳穿整齊,上門借宿不比白天趕路,即便是相熟已久的朋友也得講禮數,尤其莊子的主人雖向來謙遜稱呼他為兄長,可那都是江湖上往來互相抬舉的面子,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四境高手,有求於人,該有的規矩不能少。

穿好衣裳將鬼頭刀掛在馬鞍上,漢子見只有年輕東家走出車廂,而那摸不清底細的古怪修士卻不肯露面,心裡就頓生不滿,走到劉小哥身前拱了拱手,哼聲道:“東家,你是去時貨物回時金銀的本分生意人,不必太過在意江湖上修士相交的講究,我敲開門說明來意,那位與老掌櫃有過幾面之緣的朋友自然會給安排個住處,不過,車上戴面具的人要是不現身打個照面,未免就···”

從商隊出了朔陽城一路往北,劉老掌櫃家的東床快婿就一直按照岳父大人的交代,對賬房先生以禮相待、對護衛頭領言聽計從,此時卻毫不猶豫直接搖頭,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耿大哥,車上的人雖說是我故友,可對岳丈大人和我都恩重如山,不願意露面就由著他吧,左右咱們只是藉此寶地歇息一夜,明日辰時就繼續趕路去楊柳城。”

漢子皺了皺眉,瞥了眼沒有半點動靜的車廂,暗道此人本事不濟,架子倒端的不小,即便是出身駐仙山、越秀劍閣那等了不得門派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也得遇廟燒香見佛磕頭,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可這些道理跟年輕東家講不通,只好忍著怒意悻悻作罷。

他哪裡知道,以司天監觀星樓主的身份,來驟雨莊上借宿反而是賞了他朋友天大的面子。

或許是為了讓這位護衛頭領不至於就此心生芥蒂,劉小哥轉頭囑咐不停伸手捶打後腰的賬房先生道:“鄭伯,咱們這趟運送的貨物用來送禮的話怕是拿不出手,明日早晨咱們告辭時,煩請您老拿五十兩銀子留下,多少算是個叨擾人家的謝意。”

賬房先生的手下意識捂住胸口,訝然道:“五十兩?少東家···”

劉小哥擺擺手阻止他說下去,笑道:“五十兩就不算多,您老記好賬,等回了楚州我去跟岳丈大人解釋。”

修士重名商人逐利,真正能把買賣像滾雪球般越做越大的生意人,都是錙銖必較聚沙成塔,這趟貨從朔陽城賣去楊柳城,最多也就能值一千五百兩銀子出頭,年輕東家肯拿出來五十兩做謝禮,並不是看重他姓耿的所結交的江湖朋友,而是看重車廂裡戴著面具的那人。

這麼一想,從始至終沒對陳無雙徹底打消懷疑的護衛頭領心裡再是好奇,也不好再多說,轉念又想到旁處,那人臉上戴著個索命惡鬼的面具,大晚上來敲朋友家門總歸很是晦氣,不露面倒也不完全是壞事,點頭道:“那就按東家說的辦。”

沒等他上前敲門,莊子裡已經聽見外面有動靜的門房老僕就挑著燈籠走了出來,一看見門外幾駕馬車登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自家愛結交四海朋友的主子最是好客,這支商隊多半是慕名前來求借宿一夜的,再看清姓秦的漢子模樣,隨即就笑呵呵往外迎了兩步,“原來是秦壯士,可有些日子沒見著了。”

漢子忙快步上前,拱手行禮道:“楊伯,您老一向身子康泰?二爺可在府上?秦某護送楚州劉掌櫃家的商隊路過貴寶地,打算借宿一晚,也好跟二爺敘敘舊,明日一早就動身,不知府上方便不方便?”

車廂裡悄無聲息坐著的陳無雙嘴角微微一翹,這座驟雨莊很是有些意思,那個看起來年邁不堪任用的楊伯腳步沉穩呼吸悠長,顯然是有修為在身的,卻肯屈身在莊子上做個大材小用的門房,本來確實不打算露面的少年,由此就對姓秦漢子口中的四境劍修朋友多了幾分興趣。

門房老僕笑意不減,客套道:“秦壯士這是說的什麼話,我家主人與你交好,莊子上又多的是閒置房屋,有什麼不方便?不過半個時辰之前,莊子上到了幾位江湖上的客人,我家主人正在前廳陪著說話,老朽去通報一聲,或許主人願意給秦壯士引薦引薦。”

漢子沒想到這回登門還有意外之喜,像他這種人最篤信多個朋友多條路,能在涼州地面上多認識些江湖上的修士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忙不迭感謝道:“那實在是再好不過,謝過楊伯。”

劉小哥之前剛回絕了護衛頭領讓陳無雙下車見禮的要求,這時候就不太願意再讓漢子覺著自己有隔著鍋臺上炕的意思,兩人說話時,就一直跟為那五十兩銀子心疼不已的賬房先生站在後面,那位楊伯見他相貌年輕還以為是秦壯士手底下的人,只笑著點點頭。

“還是老規矩,馬車得繞到側門進,委屈諸位。”楊伯交代了一句,轉身就進了門。

姓秦的漢子這才返身回來,稍帶歉意跟劉小哥道:“我那位朋友有個規矩,非是修士莫入中門,只好委屈東家,我讓熟悉此處的兄弟領著東家去側門進,到時候莊子上會有僕役安排好住處。”

窮苦出身的劉小哥倒也不以為意,笑呵呵道:“秦大哥好不容易見著朋友,自去敘舊就是,我們也不想多摻和江湖上的事,能有個地方落腳睡一覺就成。”

漢子點點頭,再次瞥了車廂一眼,欲言又止,交代其餘護衛領著馬車繞去側門,自己則匆匆跟上那位楊伯腳步,率先進了驟雨莊。

劉小哥回到車廂裡,感覺到馬車又開始晃晃悠悠前行,輕輕喚了聲:“公子?”

陳無雙嗯了一聲,沒有再用神識隔絕聲音,同樣輕聲道:“嗯,出門在外入鄉隨俗,這莊子上確實有不少修士氣息,光四境高手少說有三位,我混進你商隊之中正是要掩藏形跡,走側門不驚動他們最好。”

劉小哥點點頭,馬車是在一眾護衛的帶領下順著莊子牆根走,掀開窗簾只能看見圍牆,語氣裡似乎有些羨慕道:“三位四境高手啊···公子,您看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機緣當個修士?”

陳無雙低低笑了聲,悵然道:“修士有什麼好。你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眼饞你這種日子,好好做生意,以後掙了錢婆娘孩子熱炕頭,一家人圓圓滿滿可比舞刀弄劍強得多。”說著就幽幽嘆了口氣,喃喃道:“光見賊吃肉沒見賊捱打,死在北境城牆外面的司天監弟子,有幾千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