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沒有絲毫猶豫,點頭承認道:“不管朝會上會發生什麼,涼州這一趟我都非去不可,不是對景禎皇帝低頭服軟,而是咱們司天監目前的處境···四師叔想必比我還清楚,等不到援兵的北境城牆支撐不了太久,眼下蘇崑侖一路追殺黑鐵山崖閻羅君,對我們而言是最好的機會,謝逸塵在等漠北妖族攻破雍州,而黑鐵山崖則在等謝逸塵先有動作,我猜不透他們之間為何斷了聯絡,但要想辦法趁機斬斷一頭,讓他們單絲不成線,城牆才有守得住的希望,師伯他興許就能···”

他每說一個字,陳季淳的目光就柔和一分,直到這些話說完,陳家四爺幽幽嘆息一聲,語氣中夾雜著愧疚和欣慰,陳家幼麟再舉世無雙,在江湖上名聲再大,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還未成家立業的少年,柔聲道:“苦了你···”

陳無雙擺擺手,嘿聲道:“先前在京都無所事事的十年裡,公子爺早把旁人一輩子都享不到的福享過了,就算以後天天被人追殺得狼狽逃竄,這輩子也夠本了。就是對不住逢春公傳給我的這柄焦骨牡丹,心有不甘。”

陳季淳眼神中閃過一絲心疼,上前拍了拍少年肩頭,有意無意轉頭看了眼站在一旁不出聲的窮酸書生,切入正題道:“朝會上對你出言發難的,大概會有兩種人。其一是陛下授意為之,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歷數你當年在京都的劣跡以及指使錢興坐下的荒唐事,意在用眾口悠悠,逼你舍了承襲鎮國公爵位的心思,只以新任觀星樓主的身份出京去涼州,能試探到那五十萬邊軍的底細最好,再不濟也能給謝逸塵心裡添堵,讓他以為司天監除了死守北境城牆之外,還有隱而不發的餘力。”

陳無雙嗯了一聲,心裡對保和殿到時候哪些人會跳出來,已經有了個雖不中亦不遠的猜測,無非就是那群最擅揪著人把柄大做文章的御史,這些人好像覺得在御史任上抨擊的人越多,自己對大周百姓的功績就越大,甚至把首輔楊公在內的所有人,都看做是可以積累聲名清譽的踏腳石,尤其是要抨擊的人地位越高,他們就越是興奮難耐。

以往包括陳伯庸在內的司天監歷任觀星樓主,有一等鎮國公不可參政的律例在,且司天監所經手處置的事情從來秘而不宣,沒給過這些有捕風捉影風聞奏事之權的御史機會,可這回不一樣了,陳無雙幾乎是雙手捧著一堆鐵證如山的劣跡送上門去,只好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罵一句觀星樓主,足夠名垂大周青史。

“只會亂叫的狗不咬人,他們嘴上罵的越難聽,其實對你越是沒有辦法,就等著你被激怒,用一死換來身後無數讀書人追捧讚譽,同時其家眷後人也會被陛下厚待,在他們眼裡,這樁一舉兩得的買賣划得來,何況,還有六七成把握賭你不敢在保和殿大開殺戒。無雙,只要你沉住氣冷眼旁觀,就可以跳出來看這一局棋,朝堂的事情,其實遠比江湖有趣得多。”

吐字清晰的陳家四爺語速不快,這番話既是跟陳無雙說,也有指點張正言和賈康年的意思,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也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即便把聖賢文章中的所有大道理爛熟於胸,也比不上設身處地去保和殿上看一場朝會博弈,尤其是經歷過先帝在位時朝堂黨政而後起的重臣,都認為保和殿才是天下第一學府,國子監能教的學問相形見絀。

胸有大志的窮酸書生以及正在翻看棋譜的賈康年,或許能在其他事情上替陳無雙的謀劃盡心盡力查缺補漏,但畢竟沒上過保和殿,很難想象到人才濟濟的朝會暗流洶湧到何等駭人地步,每一顆落子都事關生死絕非虛言,一著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的悽慘下場,天下讀書人何止千萬,而越過龍門之後有幸能朝堂穿紫的,千餘年裡滿打滿算有多少?

見陳無雙若有所思地安靜下來,陳季淳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人會跳出來,為官者臉上都有面具,能進保和殿參與朝會的人更是可能有好幾個不同面具,你不必想著去分辨,只需要記住,在陛下面前露出來的都不可能是真實面目,楊公與我另當別論。這些人或許會罵你,也有可能替你說話,都是想借你施展本事,所以不管你到時會是何種反應,只要你站在保和殿上,他們就有法子利用。陛下恐怕也是想看看,這些人想幹什麼,又想要什麼。”

少年忽然展顏一笑,輕佻道:“四師叔能猜到陛下的心思,那您老說說看,要是我一時壓不住火氣,在保和殿上教訓幾個開眼的,那位五境修為的內廷首領太監或者太醫令楚鶴卿,會不會做做面子上的功夫出手阻止?”

陳季淳也笑了,“那要看你說的教訓是怎麼回事,教訓的又是什麼人。”

陳無雙咧嘴笑得樂不可支,良久才輕聲道:“狗衝我亂咬,我還能忍得住,要是動了張嘴咬人的壞心思,可就留不得它了。我已經接了觀星樓主的擔子,在一眾讀書人面前跟御史過意不去,未免有失身份,傳到江湖上肯定招人笑話,好不容易攢下的年少有為名聲又得毀於一旦,要教訓也是教訓四師叔說的第二種人,唔,挑兩個有分量的才能殺雞儆猴,敲山震虎。”

臭棋簍子拉起陳無雙的手,將那兩枚隨身多年的棋子放到少年手心裡,又替他合上五指,“朝堂上自古至今都不缺想要火中取栗的人,有的是真有這個鋌而走險的本事,有的則只是空有個心比天高的膽子,你從雍州回京,就是為了要在保和殿上出一口胸中惡氣,四師叔不攔你,只希望你···無雙,要做一個下棋的人,而非任何人的棋子。”

陳無雙剛要開口,陳季淳就深吸一口氣補上後半句本不想現在就說出來的話,“你做下棋的人,陳家從你師伯到我,都可以是一顆死得其所的棋子,但絕不能仗著任何身份,將天下百姓肆意看做是棋子。他們吶,是棋盤,更是縱橫十九道的規矩。所以,從你走上保和殿開始,就不能再有吃了虧就掀翻棋盤的無賴想法,記住了?”

少年心頭一酸,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只有使勁點頭。

陳季淳擺擺手,神情有些落寞地環視觀星樓一層四面牆上的藏書,然後無聲嘆息,轉身邁步就朝外面走去。

“四爺。”賈康年突然叫了一聲,陳季淳聞聲腳步微頓,推開木門任由象徵團圓的滿月灑了一身淒冷,病懨懨的書生抬手晃了晃那本棋譜,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看向他背影問道:“這本《拾浪集》內,二十八局棋譜皆藏有置之死地的一線生機,不才斗膽問一句,可是···侍郎計?”

陳季淳似乎低頭笑了一聲,一步跨出門檻,觀星樓裡面是司天監,外面則是大周鎮國公府,“不是侍郎計,而是···四郎計。”

景禎朝禮部右侍郎年少時,曾是陳家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