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有容乃大,水深處容得下斂鱗蜷爪的潛龍,水淺處找得到搖頭擺尾的雜魚,匯聚無數志在飛黃騰達的文人士子,也吸納不少妄圖賣身於高門大院的散修遊俠,能在堪稱天下最繁華之地安穩經營這麼一座菜價貴到日進斗金的酒樓,就算不提身後的靠山到底是不是東宮,可想而知會仙樓的殷掌櫃也不是等閒之輩。

正值壯年的殷掌櫃見慣了大風大浪,心裡自然而然就比常人多了一份老成持重,前幾日夜裡跟新納進門不久的妾室歡好之後還吹噓過,說兵法有云,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以殷某多年來勤練不輟的養氣功夫,不敢說能勝任戰時統兵的樞密副使,當個兵部左侍郎絕對綽綽有餘。

可今日門外街面上黑雲壓城的凝重,卻讓他自掌管會仙樓以來第一次覺得心驚肉跳,短暫的呆滯之後,立刻急促地招呼店裡所有夥計將一二樓門窗全部關閉,似乎這樣就能把危險和麻煩一併拒之門外,所幸屋子裡光線不可避免的暗下來之後,所有噤如寒蟬的客人都知情識趣地不敢有任何異議,這倒讓他省去了賠情解釋的力氣。

長出一口氣,殷掌櫃抬手擦去前額上滲出來的冷汗,心懷忐忑抬頭看向安安靜靜的樓梯口,至於三樓和四樓上的兩桌客人,他不敢管也不想去管,那都是些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的主兒,貿然上去關窗弄不好就會惹來殺身之禍,自己身後的靠山,可就在門外臉色陰鬱茫然失措呢。

三樓上,賈康年笑意淺淡地看著老道士身邊的小女孩大快朵頤,一條能值好幾兩銀子的小魚,被她擰去魚頭提著尾巴,仰頭囫圇著放進口中,嘴巴快速蠕動一陣子,再拿出來時就只剩下乾乾淨淨一條魚骨頭,相比而言,滿臉寵溺神色的老道士吃相就好看許多,左手矜著右臂肥大道袍衣袖,一筷子菜餚一口美酒,吃得連連點頭。

大寒攥緊了手中佩劍,目不轉睛地看著樓下施展以氣御劍的公子爺,賈康年感覺到他的緊張,咳嗽一聲搖搖頭,寬慰道:“無雙公子行事看似肆意妄為,其實自有章法,不必擔心。”

大寒輕哼一聲翻了個白眼,心裡暗自憤憤不平,要不是你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書生非得跟著來湊熱鬧,怎麼著我也得勸公子爺換乘那駕從雍州城趕來的馬車,把蘇崑侖的兇獸黑虎帶上,倒要看看滿京都裡哪位比別人多出個卵蛋的敢在它面前拔刀。

老道士笑著放下筷子,探手進懷裡摸索一陣,手裡就多了個八根兩寸長短的細細竹籤,所有竹籤上都有細密而連貫的硃紅色筆跡,博覽群書的賈康年只隨意一瞥,就認出那是一種筆畫極為繁複的符籙,如果是畫在符紙上他也許還能看出點什麼來,但竹籤本來就細到幾乎吹口氣就能折斷,況且每一根竹籤上的都不是一道符籙,微雕功夫首尾相連,更加難以辨認。

腮幫子鼓起來的小女孩停下動作,抬頭訝然看了看師父掌心,嘴裡含含糊糊不知道嘟囔了兩句什麼,隨即老道士甩手一揚,連三境修為的大寒都沒看清任何軌跡,那八根周身畫滿硃砂符籙的竹籤就咄咄有聲釘進了腳下地板,恰好圍著幾人所在的這張桌子圈了一個大圓。

老道士意有所指地仰臉看向頭頂,笑呵呵解釋道:“老道此舉別無他意,唯恐隔牆有耳。看來無雙公子今日請的客人大抵是不會來了,來來,別在視窗傻乎乎看著,這滿滿當當一桌子菜餚涼透可就沒滋味了,遠水解不了近渴,涼州那幾萬騎兵不來,光憑那位殿下奈何不得你家公子。”

大寒靈識原本能夠清晰感受到樓下針鋒相對兩個人的氣息強弱,可老道士扔出去的那幾根奇怪竹籤,似乎將置身於事外的幾人徹底置身於世外,明明能看清楚自家公子爺跟二皇子的每一個細微動作變化,卻愣是感知不到任何氣機牽引,不由收起了對老道士的輕視,皺眉詫異道:“當真?”

這不是說大寒對陳無雙的本事沒有信心,同樣是穿著這身黑色團龍蟒袍,不久之前陳無雙在北境城牆下獨力誅滅三個長尾妖族的時候就已經讓他折服,可從剛才對二人氣息的感知上,二皇子的境界似乎還要比陳無雙更紮實一些。

徐守一老神在在捋著長鬚,點頭道:“那位殿下是與大周興衰息息相關的天家貴胄,王朝氣運衰退必然會對他有所影響,遇上旁的對手或許這點影響無足輕重,可惜好巧不巧,無雙公子福緣深厚有氣運加身,此消彼長之下自然勝券在握。”

該聽懂這些的大寒顯然沒聽懂,而不該聽懂這些的賈康年,反倒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素來奉行先下手為強的陳無雙,這次居然沒有急著先出招試探,不是託大有意等著對方先動手,前幾天夜裡在流香江畔捱了一腳二的皇子都能忍住沒出刀,今日不假思索霍然拔刀出鞘必有蹊蹺,陳無雙剛一散出神識就察覺到兩件事,陷入短暫的沉思才沒有錯失了先手良機。

與那天夜裡如出一轍,陳無雙的神識一散出去,就不合常理地將二皇子的靈識滴水不漏地逼了回去,這有心算無心的局面便是老道士所說的勝券,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陳無雙敏銳地察覺到身後會仙樓的四層上有一道神識屏障,氣息不算陌生,轉念就猜到了那人是誰。

少年笑著低聲嘟囔,“難怪敢拔刀,以為有藏在暗處給你護駕的員外郎就有恃無恐了?在京都城殺你是不行,可折了你的左手刀卻不打緊。”

他低頭唸叨的功夫,二皇子已經到了不出刀不可的地步,整個人的氣機攀上巔峰,好比蓄滿了水的雲瀾江,若不能及時宣洩出來,輕則傷及自身重則經脈斷裂,下意識微微抬頭看了眼空蕩蕩的會仙樓四層視窗,一咬牙,微微彎曲的右腿猛然繃直,身形如同離弦之箭般前撲,順勢將右手長刀當頭劈下。

瞬間,一道刀芒炸亮。

懸在頭頂的那三柄天品長劍紋絲不動,蟒袍少年嘴角勾起笑意,你要以力破巧,我便如你所願硬碰硬,二皇子右腳狠狠在青石板上踩出一個淺淺凹陷的同時,三尺焦骨牡丹劍身眨眼間完全被一層濃郁青色光華包裹,陳無雙吐氣開聲雙腳當機立斷往下一沉,持劍自下而上反撩。

劍氣吞吐,蛟龍出海。

劈下來的刀芒跟撩上去的劍氣直面碰撞,以碰撞處為圓心激盪起來的勁風瞬間擴散,乾淨路面青石板縫隙裡的砂石灰塵全部被吹起來,饒是有忠心扈從護衛在身前,養尊處優慣了的太子殿下也被這般聲勢嚇得面如土色,情不自禁第四次抬腿後退。

身為大周儲君,李敬輝沒少聽說江湖上哪門哪派有成名已久的高人修士,現在恍然明白何為耳聞不如目睹,親眼見過兩個四境修士不留情面的交手,才真切意識到,自以為縱身進江湖也能如魚得水的三境修為,猶如紙糊的那樣一文不值。

二皇子是真正刀尖上舔過血的修士,似乎早料到起手第一刀不會奏效,虎口被巨大力道震得滲出血絲動作卻絲毫不見減緩,手腕一翻,那柄顯然不是凡鐵鑄就的長刀平著刀身,從焦骨牡丹薄如蟬翼的劍鋒上一抹而過。

右手刀順勢在身下青石板路上留下一道筆直裂縫,緊接著腰身在半空中一擰,整個身軀橫在少年身前,左臂如同水蛇一樣靈巧扭轉,光華更熾的左手刀以一種離奇角度出手,刀芒悄無聲息間狠辣朝陳無雙咽喉劃去。

要說經歷過的苦戰惡鬥,初入江湖不到一年的陳無雙經驗遠比李敬威豐富,手中長劍一圈一蕩,青色劍光呼吸間在身前連成一大片光幕,隨後左手朝上一探,就在頭頂摘了另一柄長劍下來,二皇子的左手刀確實有些門道,勢如破竹般割裂了那層青色光幕。

毒蛇吐信般的刀尖雖然角度詭異,與尋常刀法大開大闔的路子甚相徑庭,居然有類似東海孤舟島劍法那般飄然若仙的輕靈感,陳無雙沒練過左手劍,但長久習練聽風四十三式的步伐變化極快,雙腳原地旋轉半圈之後立即後撤兩步,左手裡的那柄天品長劍只是個迷惑對手的幌子,待二皇子如影隨形的左手刀眼見距離咽喉不足五寸,另外兩柄懸在少年頭頂的長劍突兀生出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