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十四州中最得詩家風流才子歡心的有兩處地方,其一是江南蘇州十里脂粉秦淮河,另者自然就是京都城裡九曲蜿蜒向西的流香江,春夏秋三季雖說洞庭湖上也有不少花船飄蕩,但楚州自古就是生意場,伺候的恩客都是滿身銅臭味道的商賈,姑娘們也就都把心思用在打扮上招蜂引蝶,連湖上豔名遠播的花魁都不見得有幾分吟詩作對的才情,跟另外兩處一比,就落了小家子氣的下乘。

久負盛名的流香江追根溯源的話,一路逆流而上能追到西北祁連山脈,在涼州境內的流段蒼涼奔湧,聲勢比雲州、楚州交界處的雲瀾江也不遑多讓,不知是不是山川有靈故意讓了李家天子情面,流進中州境內之後就一斂狂放姿態,變得低眉順眼含情脈脈,尤其是到了京都城白獅坊一帶,水流和緩到江面幾乎靜止如鏡,歷來被人稱作“京都賞月,當泛舟白獅”。

好巧不巧,被天下士子譽為“名臣搖籃”的國子監也在白獅坊,白日裡書聲琅琅,入夜時絲竹悠悠,是三教九流都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鑽的好地方,更不缺指望得遇明主的江湖遊俠兒,流香江上的花船有約莫半數都停泊在此,沿岸楊柳樹上掛滿了大紅燈籠,照得夜晚亮如白晝,要是再有一場沾衣欲溼的多情小雨,撐著傘的青帽小廝在岸上擺一張方桌招徠生意,就是負笈遊學卻囊中羞澀的外地書生甘願借錢也要賞玩一番的景緻了。

蕭靜嵐婉拒了太子殿下盛情賜宴款待,入仕之後陛下賞賜頗厚,畢竟是前程堪稱無量、躋身六部的從五品京官,全家幾口人搬到了御賜的宅子裡,又花錢僱傭了忠厚老實的家奴僕婦,唯獨沒有像京都其他高門大院一樣聘請護衛,漫天底下能入了他眼的修士也沒有多少,那些吹噓曾在何處何處百招之內勝過名門弟子的遊俠兒,在他看來不過是些想著混碗飽飯吃的插標賣首之輩。

官場上不是沒有人想主動接近這位炙手可熱的員外郎,同樣的話,放在江湖上叫做多個朋友多條路,放在官場上則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入朝為官最忌單打獨鬥,可蕭靜嵐對所有同僚都是一副敬而遠之的冷淡態度,幸好新上任的兵部尚書衛大人也是如此,倒讓他少了很多忙於應付觥籌交錯的麻煩事,一日三餐還是最喜歡在家裡吃。

如今家裡已經可以在人前自稱為府上,也有了隨時可以差遣效命的僕從,但蕭靜嵐那總算熬得雲開見月明的娘子還是每頓飯都親力親為,員外郎舒舒服服坐在敞亮的院子裡喝了兩碗粥,又拿出從兵部衙門帶回家裡的大周皇輿圖看了半晌,目光久久流連在雍州北境,那座他從來沒有去過的二十三里長的城牆,在圖上僅是不足半寸長的一條黑線,畫圖的人著重描了兩筆,黑線就顯得很粗重。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跟娘子諂笑著討了三十兩銀子,說是要請一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喝酒,過慣了苦日子的婆娘心疼地摸出三錠十兩重的小元寶,嘟囔著請什麼朋友喝酒要花這麼些銀子,都夠一家子人吃穿花銷兩個月了,蕭靜嵐笑著不說話,請司天監的無雙公子喝酒,當然是要去流香江,只可惜這三十兩銀子都不夠買下一罈玉庭春,也罷,找條僻靜處的花船喝些兌了水的酒,光聽曲不過夜的話差不多也夠了。

可沒想到差人把信送去鎮國公府,那位視錢財如仇寇的公子爺張口就說要去白獅坊,讓只揣了三十兩銀子出門的員外郎很是惆悵,提著從不離身的佩劍,站在岸邊一棵枝條四垂的大柳樹下唉聲嘆氣,早知道如此,就不請他喝酒了,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自己指點他幾句劍道修為,讓陳無雙出酒錢好了。

蕭靜嵐根本就沒去想陛下得知他今日私下裡請陳無雙喝酒會如何,讀書人有氣節,穿上那身繡著白鷳的官袍,他是大周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換而言之,他很贊同聖賢書中所說的“民為上,社稷次之,君為輕”,為人臣子須盡忠,他忠的是大周,不是坐在龍椅上的哪個人。

在岸邊等著招徠恩客上船的小廝,長久以來都練就了一雙最能識人的火眼金睛,常來常往的熟客光聽聲音就能遠遠辨識出來是哪家的貴人,說起朝堂上的重臣來更是如數家珍,但幾個小廝看了蕭靜嵐一眼,也是員外郎很少來這種地方消遣的緣故,竟都沒有認出這位身穿儒衫卻手提一柄長劍的人是誰,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有眼尖的小廝看見他劍鞘上鑲嵌著的七枚美玉,立即搶著湊上來點頭哈腰地套近乎,“這位爺,可是來流香江會友?咱家船上有上好的玉庭春,也有貌美如花才情斐然的姑娘,您不妨上去看一眼?”

蕭靜嵐一聽玉庭春三個字就眼皮一跳,裝作淡然地擺擺手,坦然道:“不必管我,玉庭春要六十兩銀子一罈,蕭某喝不起,要等個有錢的朋友來才行。”

那行事機靈的小廝登時一窒,他在流香江沿岸混了好些年,打腫臉充胖子的遊俠兒見過,一擲千金買歌笑的膏粱紈絝也見過,稱得上閱人無數,甚至跟同行們說起來的時候,都以為江湖兩個字裡的江字,指的就是身後這條晃盪著月色的流香江才對,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面不改色直言說自己懷裡銀子不夠的人,心裡不管如何鄙夷,總得笑著迎客,“先生說笑了,區區一罈酒算得什麼?那小的就不多打擾先生,若是您要等的朋友沒來,小的倒是能做主請先生喝一壺好酒。”

蕭靜嵐笑著點頭,小廝說請他喝一壺酒,可沒說是玉庭春。

站在樹下看著燈籠裡的燭火等了片刻,仍舊不見陳無雙蹤影,蕭靜嵐的功名是實打實考出來的,有寒窗苦讀多年的經歷在心頭上聚成一碗溫水,他極為沉得住氣,不急不躁在樹下緩緩踱步,近處幾條花船的艙房裡已經有了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至今沒有納妾的員外郎聽得有些臉龐發燙,索性將神識盡數收斂回識海,琢磨著好不容易來一趟,能想出幾句詩詞也是好的。

正仰頭看著一彎月牙在滿是劍意的胸中醞釀詩情,對身周腳步聲和小廝說話聲置若罔聞的蕭靜嵐忽然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不成想會在此處碰著員外郎,江畔觀月沉思吟哦,好雅興。”

蕭靜嵐聽出不是陳無雙的聲音,帶著幾分詫異偏頭看去,一個身姿挺拔腰懸雙刀的年輕人正朝他走來,身後跟著兩個眼神冷冽的彪悍扈從,手中各執兵刃,不難看出是軍伍中真正刀尖上舔過血的漢子,不卑不亢拱了拱手,“殿下安好。”

二皇子眼中惱怒之色一閃而逝,他能在這裡遇見蕭靜嵐的確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來是約了新任兵部尚書衛成靖,區區一個從五品的職方清吏司不值得拉攏,可十一品劍修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尤其是在父皇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的這種時候,沒想到對方竟擺明了一副不想跟他多聊的架勢。

“員外郎是在此處等人?恰巧我約了兵部衛尚書飲酒,有道是相請不如偶遇,不如···”

二皇子的話還沒說完,遠遠就聽見一聲目中無人的冷笑,“公子爺見過在流香江上為當紅花魁爭風吃醋的,還真沒見過搶男人陪著喝酒的,聽說二殿下年幼時,曾跟國子監那位有斷袖之癖的祭酒大人念過書,怎麼好的不學,盡學些惹人生厭的做派?”

蕭靜嵐嘴角剛掛上笑意,猛然醒悟過來,說這句話的少年居然把他堂堂凌虛境劍修比作是撅著屁股承歡求榮的兔兒爺,笑意頓時僵在臉上,一時之間,數十載讀過的文章居然都憋屈堵在肚子裡,想不出一句反駁斥責的話語來。

主辱臣死的規矩在朝堂上都是演戲,但在令行禁止的軍中最為銳卒奉行,二皇子還沒等有動作,身後兩名彪悍扈從就已經抽刀在手,冷冷看向緩緩而來的一輛馬車,車廂上的印跡是一座七層玲瓏塔,京都裡連販夫走卒都知道這是鎮國公府的馬車,裡面坐著的是誰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