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醉解千愁(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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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一柄蚍蜉的陳無雙坐在秦嶺天嵐劍宗弟子孔珩的木屋前,痛痛快快喝了一整夜酒,把從楚州康樂侯府帶出來的玉庭春一罈一罈擺在近處,相鄰極近的五六叢篝火上,都架著烤得外焦裡嫩香氣四溢的肥美羊肉,見他不管是誰上前敬酒都來者不拒,見機行事想要攀個一面之緣交情的散修逐漸都圍上來,一碗美酒幾句奉承,想著能贏得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年輕鎮國公幾分好感。
各州趕來北境馳援陳家老公爺的修士越來越多,他們沒有陳伯庸那種心繫天下百姓安危的胸懷,知道司天監眼下所面對的,是漠北數萬拿著人族修士當“兩腳羊”吃的妖族,目前二十四劍侍折損近半、玉龍衛傷亡四成,聽那綠袍閻羅君話裡話外的意思,一旦屯兵涼州邊境的謝逸塵號令麾下將士開始動手,黑鐵山崖還會率領那些半人半獸的雜碎捲土重來。
如此一來,不遠處那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還是岌岌可危,而始終身穿白衣頂在最前面的司天監所屬就避免不了傷亡,到那時候,脫去蟒袍換鐵衣的陳家老公爺無奈之下,八成會在城牆上的數千散修中就地選材納入司天監,今日一幕誰都看得清清楚楚,年輕鎮國公身後站著的靠山可是堪稱世間無敵的蘇慕仙吶,有他老人家在,還有隨後出現的那位自稱來自守拙劍廬的五境高人,又佔據天險,難道還守不住這道城牆不成?
錯過了不久之前雲州越秀劍閣大肆接納三境修士入門派之盛況的散修,更是將現在看作是進入司天監的最佳時機,即便不把當世劍仙蘇慕仙算作在內,陳家可還有一位劍氣沛青冥的陳仲平,何況還有駐仙山前輩口中身兼四種頂尖御劍法門的無雙公子,錦上添花到什麼時候都不如雪中送炭,這種境遇下如果能進司天監,以後在江湖中行走,誰敢不高看幾眼?
當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跑慣了江湖的漢子們倒還好說,興許是那閻羅君被蘇崑侖一人一虎追殺得落荒而逃的緣故,確實當得起舉世無雙這四個字的陳家幼麟看起來心情極好,端著酒碗上前跟他喝一碗酒自報名號,只要以後再提起來就多少能有個不錯的印象。
眼見得年輕鎮國公已經有了幾分惺忪醉意,這可愁壞了不好意思上前說話的女子修士,有閉月羞花的墨莉姑娘在身邊,想仗著幾分姿色討好於他的也不敢表現得太過露骨,好在笑嘻嘻的大寒好像被高人指點過,對上前敬酒的漢子視為不見,只要端著酒碗來的是姑娘,不管相貌好不好看一概站起身來替自家公子爺擋酒,見著模樣可人的,就文縐縐問一句姑娘芳名,芳齡又幾何。
曲著雙腿坐在陳無雙身側的墨莉沒有說話,就安安靜靜託著腮,痴痴看著少年被篝火烤得微微有些紅暈的俊朗面龐,眼神裡偶爾會流露出來幾分心疼,她知道陳無雙臉上儘管一直帶著笑意,跟那些形形色色的修士喝起來酒來不顧風度地大呼小叫,其實心裡滿是對陳伯庸命數將盡的濃重悲切,想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才故意放浪形骸但求一醉,所以並不打算出言多勸他,只偶爾拿手裡一條繡著兩隻漂亮蝴蝶的錦帕,溫柔替他擦去額頭上被酒氣翻湧出來的細密汗水。
陳無雙撐到了最後一罈子玉庭春喝完,同樣的酒,在雍州北境的風沙篝火前喝,似乎要比在流香江花船搖晃的月色裡來得更痛快,立春跟冷著臉的撼山營鄧思勉一起出面,把還想著再上前敬酒搭話的一眾散修勸了回去,墨莉扶著陳無雙去了大寒的那間木屋,剛把少年放到床上,就見他閉著眼流淚,淚水順著眼角流進兩鬢。
墨莉伸手拭去,很溫熱。
陳無雙隨意把焦骨牡丹橫在床頭,輕輕握住墨莉的手,呢喃道:“我想帶你去京都,看看觀星樓前水塘裡的錦鯉。”
墨莉柔聲嗯著,坐在窗邊用另一隻手貼上他些微發燙的臉頰,柔聲答應著:“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
木屋外面用黃泥抹平了透風的縫隙,陳無雙覺得有些燥熱,一把扯開團龍蟒袍的扣子,閉著眼睛流淚,聲音越來越小:“那些鯉魚都是師伯養的,一把魚餌撒下去,就都張著嘴聚到一塊,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多好···我在司天監住了十年,捱過師父的罵,捱過三師叔的罰,捱過四師叔陰陽怪氣的笑話,唯獨師伯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重話,可今天他在牆垛上說的那些,我···我壓得慌···”
墨莉心裡堵得難受,她從小就沒怎麼離開過與世無爭一團和氣的孤舟島,唯一讓她感覺傷心的一次生離死別就是得知穀雨戰死在城牆外面,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只好不停地用柔軟手指擦去少年淚水,或許,此時對陳無雙而言,傾聽就是最好的慰藉。
陳無雙的聲音裡已經明顯有了嗚咽哭腔,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在顫抖,可還是碎碎絮叨著:“師伯在北境,師父又在南疆,他們都老了,我怕···可是能怎麼辦呢。都說心懷蒼生心懷百姓,可天底下的百姓這麼多,司天監怎麼能救得過來,死在城牆外面的那些,也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要回京都。我要穿著這一身蟒袍回京都,告訴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王八蛋,司天監陳家是在拼命,我要問問景禎皇帝,問一問首輔楊公,大周欠逢春公的、欠陳家的,要怎麼還!誰要是答得讓我不滿意,就問我手裡的焦骨牡丹!”
墨莉不懂這些,但也知道,從三月十三穀雨等人大義赴死的那場慘勝直到現在四十多天,大周朝堂有充裕的時間往雍州北境增兵援助,她聽立春有意無意地說過,那位前去平定謝逸塵叛亂的天策大將軍郭奉平,調動的僅僅是青州、燕州以及涼州三州之地的駐軍,就算景禎皇帝有防範南疆兇獸入侵的準備,也還有蘇州、湖州、陵州等地的兵力可以用,但至今連一道慰勞將士的旨意都沒有傳到陳伯庸手裡。
連對風波詭譎的朝堂一無所知的墨莉,都不難從立春的話裡聽出來,大周皇帝想來是打了坐山觀虎鬥的算盤,覺得陳無雙撕毀聖旨拒不回京之後,司天監很有可能不再受皇權管轄,礙於陳家盡忠大週一千三百餘年的面子不好斥責懲罰,借力用力,想著讓司天監跟漠北妖族拼個魚死網破,既削弱漠北的實力,也讓司天監沒了不聽話的本錢。
當墨莉感慨朝堂比江湖還險惡時,立春苦笑著搖頭,說少夫人你不懂,這不是人心險惡,這是帝王心術。
這些話實際是陳伯庸想告訴陳無雙的,思來想去,還是授意立春先告訴墨莉,之所以拐彎繞這麼一個圈子,也是為人師長的良苦用心,他怕陳無雙年紀尚幼,看不透朝堂上人人掩蓋自己居心的濃郁霧氣,又怕自己說出口,等身死之後會讓陳無雙覺得他對大周、對景禎皇帝有怨氣,從而把這座天下看做是報仇的物件。
如果時間充裕,如果漠北和南疆的異動來得再晚一些,陳伯庸是想把那玩世不恭的少年帶在身邊一年半載,教會他朝堂與江湖的區別,教會他如何在保和殿上立身,又如何在各大門派中處世。
可惜啊,來不及了。
陳無雙絮叨了很久,說起枯坐在祠堂空添歲月的三師叔最孤獨,說起混跡青樓賭坊遊戲人間的不靠譜老頭心裡有苦處,說起剛剛成親都沒來得及洞房花燭就死在寒冷北境的穀雨,也說起鎮國公府上鬱鬱蔥蔥四季常青的挺拔松柏,這就是他的十年,唯獨沒有說起百花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