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地趕來相助的修士越來越多,少一個陳無雙不會對大局有太大的影響,立春更希望他能回京名正言順的承襲鎮國公爵位登上觀星樓七層,去南疆幫著身單影只的二爺抵禦兇獸也好,按瞎眼老漢的意思去涼州策反撥雲營也好,這兩頭只要有一頭做成,朝堂和江湖就都能騰出手來,投入更多的力量應對漠北妖族和黑鐵山崖。

陳無雙來雍州的本意是要替穀雨報仇,可現在黑鐵山崖所展露出來的實力越來越多,還有一個疑似踏足十二品境界的神秘修士沒有現身,要想畢其功於一役絕無可能,黑鐵山崖一日不除,城牆底下就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立春的話沒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陳伯庸也是更希望他離開北境,這裡誰都能死,只有新任觀星樓主死不得。

年輕鎮國公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側耳分辨著一旁屋頂上大寒跟黑虎的腳步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是該挑個日子回京一趟,老虎打盹的時候,有些膽大的就以為它不吃人了。三師叔古板,四師叔的性子又太軟,朝堂上興許有人等著看司天監的笑話,也罷,就讓他們先笑著。立春,你說說,景禎皇帝目前會在想什麼?”

立春聞言一窒,他從來沒見過高坐龍椅的九五之尊,倒是曾見過陛下身邊的內廷首領老太監平公公一回,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突然想起剛才桌上樓主大人跟單老漢說要爭一爭,旋即拍了拍腰間佩劍,“陛下能怎麼想,無非是覺得咱們司天監是他手裡的一柄劍而已。”

陳無雙不置可否,唏噓道:“名劍有靈啊。”

“公子是說···”立春皺起眉,心裡隱約明白又不敢承認自己明白。

“我猜,景禎皇帝現在一定是在想,一柄已經用著不太順手的劍,留著心慌扔了可惜,不如就讓它跟強敵同歸於盡,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從師伯帶著一萬玉龍衛接管城牆,再到三月十三那場損失極大的慘勝,朝堂上可有派人來慰問犒賞?可有調集其他兵力來支援?據我所知,不說天策大將軍郭奉平從青州、燕州等地調去涼州跟謝逸塵對峙的大軍,景禎皇帝也還有其餘力量可以用,妖族真要打進來,毀了的是他李家的江山,你說他憑什麼能沉得住氣?”

立春皺起眉頭垂首不語。

陳無雙揹著雙手走得不急不緩,那塊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儲物玉佩在腰間一晃一晃,裡面有劍有酒,這就能算是半個江湖了,一語道破道:“無非是想看看咱們司天監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底蘊,鎮國公府上就有陛下派來的密探潛伏,師伯知道三師叔也知道,君君臣臣心照不宣裝作一團和氣,爾虞我詐嘛,不能說是骯髒,只是城府極深的景禎皇帝或許沒有意識到,他根本就把陳家對大周的一片赤誠之心看做是一筆買賣了,這樣也好,各取所需,真到了不得不翻臉的時候,就不至於有什麼心理上的負擔了。”

立春能被指派到雍州邊軍中紮根潛伏,心機自然也是二十四劍侍中的上上之選,陳無雙只簡單說兩句,立即就能心有所悟,苦笑道:“皇家信不過司天監。”

年輕鎮國公卻很坦然,沒有憤懣更不覺得替陳家委屈,只是說道:“戲文裡都說天家無情,你以為歷任觀星樓主為何會受封世襲罔替一等鎮國公之爵位?那身蟒袍說白了就是一套好看的枷鎖,陳家先祖嘔心瀝血以十四件異寶布成大陣,替大周鎮壓氣運保證國祚綿長,自己不光沒得著什麼實際好處,太祖皇帝反而會更忌憚說不上功高震主的陳家,在帝王看來,有人能身懷佈下這等震古爍今大陣的本事,自然就有毀去大陣的手段,換了你,你能睡得安穩?”

“所以啊,陳家其實是跟康樂侯許家走的一條路子,都是功成名就之後選擇激流勇退,許家還好些,無非是些鞍前馬後衝鋒陷陣的軍功,把燙手的軍權交出去,就換了個富可敵國的世襲侯爺。立春吶,你想想,越秀劍閣的靖南公跟白馬禪寺的國師是另外一碼事,整個大周除了咱們司天監跟康樂侯許家,還有哪個門庭是從太祖時候一直平安承襲到今天的?一千三百六十多年,時間太久了,滄海都夠成桑田。”

立春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情,聽到這裡抬頭看了眼臉上雲淡風輕的陳無雙,心裡第二次開始佩服這個年紀比他還小了幾歲的少年,第一次是他身穿蟒袍仗劍躍下城牆,這次尤為更甚。

要不是跟單老頭一番長談之後心裡總覺得有東西堵著,陳無雙也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給立春聽,他更希望跟去找陳仲平、常半仙,再不濟白馬禪寺那個佛前一套、佛後一套的空法老和尚也行,閱人如讀書,當然是年紀越大的人讀起來越有意思,跟林霜凝就只能聊陣法和酒,跟唐見虎就只能聊兇獸和劍,寡淡無味。

“陳家先祖經辦的隱秘事情太多,要像許家一樣全身而退安享富貴太難了,想要讓皇家放心就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後立刻全家找個合適的急病暴斃,死人不會多嘴多舌更不會有狼子野心。另一個辦法則麻煩了些,主動請封鎮國公,得了公爵封賞按規矩就不能再插手國事涉及朝政,反正觀星樓主這個不像官銜的官銜無品無級,再守住周天星盤代代相傳當做能免死的丹書鐵券,還得立下祖訓世代對大周皇家忠心不二,好在,司天監做到了。”

立春默然不語,陳無雙接下來的話越說越難聽,憤憤吐了口唾沫道:“朝堂上其實很多人都一清二楚,驢糞蛋兒表面光,司天監看起來聲名煊赫,其實就是一條看家護院的狗,一條拴在保和殿門外齜牙咧嘴望向江湖的狗!如今這條狗老了,有心殺了燉肉又怕天下人指著脊樑骨罵,那就一腳把它踹出去,丟到外面跟想要闖進家裡的野狗撕咬,可惜···”

陳無雙停下腳步微微仰著臉深呼吸一口氣,把心裡怒火壓回去,輕聲道:“可惜,公子爺不是陳家血脈,也就不用聽陳家先祖定下的祖訓。我想回京罵人了,十天以後要是還活著,讓大寒跟我回京吧,師父不在,罵街這種事總得身邊帶著個幫腔的壯壯聲勢。”

立春偏頭瞥了房頂一眼,黑虎駐足等著陳無雙,笑呵呵的大寒正要伸手去摸它頭顱,卻被兇獸細微一聲不悅悶吼嚇得立即縮回手去,不由搖了搖頭,喃喃道:“真是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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