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能以輕煙淡雨小橋流水婉約景緻養出風流才子的江南蘇州,曾有個鬱郁不得志的疏狂書生寫過一首遍傳十四州的好詩,其中有一句說斗酒詩百篇,陳無雙一直覺得這句話是扯淡,他在流香江上喝過的酒加起來夠開個不小的酒肆,也沒見寫出一句能堵住那些讀書人罵他的嘴的好詩句,直到此時才心有感悟,算是明白了那書生詩文裡的意思,詩情和劍意其實都是玄不可言的東西,人說佳句總是妙手偶得可遇不可求,確實如此。

一手負後一手提劍,年輕鎮國公背對著二十三里長的城牆從容站立,城牆上的修士看不見他說出那句話時臉上作何表情,但能清晰感知到一股夾雜著浩大劍意的殺氣,隨夜風鼓盪瀰漫。

駐仙山這種顯赫門派見多識廣的修士自然不用說,連蒼山劍派趕來馳援的修士,都立刻就猜到了陳無雙想要誅殺最後一名長尾妖族的底氣,或者說他所修習的第三種頂尖御劍術,就是崑崙蘇慕仙那一手只聞其名、未嘗一見的劍十七。

而稍顯孤陋寡聞的一眾散修卻從那句話裡咂摸出不同的意思來,地獄十八層、一劍破十七,在敬畏生死之事的世間百姓古老相傳中,閻羅殿便是掌管所謂十八層地獄的陰曹衙門,在自稱閻羅殿大學士的五境高人面前,聲稱要一劍破去地獄十七層,身穿蟒袍的少年膽氣不可謂不雄壯。

陳無雙體內的真氣只剩三成,神識能明顯察覺到最後一個沒出手的妖族氣息厚重,實力至少不遜色於死在天香劍訣劍氣茉莉下的第二個,捫心自問,話雖然說得決絕且傲氣,其實眼下並沒有十足把握將之斬於一劍,如果傾盡餘下所有真氣未能得手,恐怕死在城牆底下的就不是妖族雜碎了,所以,一向很惜命的少年想著找個話頭跟那位大學士多聊幾句,最好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多恢復一些真氣。

渾身裹在黑袍裡的黑鐵山崖五境修士看透了他的想法,卻不太在意,微微一皺眉,詫異道:“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你這門御劍術,我想想,應該是你們大週一位冠絕天下的十二品劍修所創?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有些記不大清楚,是叫做劍十七來著?”

少年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動作,堂而皇之取出一瓶能加快真氣恢復速度的丹藥,一把塞進嘴裡七八枚,這種丹藥各門各派都有煉製,只是有當世三大神醫之二的國師空相和太醫令楚鶴卿相助,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司天監煉製出來的丹藥效力更好,此類丹藥往往短時間內服用的第一粒最管用,第二粒則效益減半,第三粒比第二粒再減半,像陳無雙同時服下七八枚實在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敗家子行徑。

“大學士是有些學識的,崑崙山那位前輩一柄二尺七寸的驚鴻劍力壓世間修士數十年,劍十七正是他親手所創的御劍術,可惜我資質不算上佳,學來學去只算修成個皮毛,要說繼承蘇前輩衣缽的話是不敢自承,不過殺幾個妖族雜碎倒也不很難。”

自去年六月陳無雙趁著一場大霧出京,陳伯庸這還是頭一回見著他,儘管從穀雨曾傳回司天監的信上得知,少年確實有緣跟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蘇慕仙有過數面相逢,但委實不知道他修成了劍十七這樣睥睨當世的御劍術,短暫失神之後,立刻以詢問的眼神看向孤舟島貌美如花的女子劍修。

墨莉心下會意,點頭道:“師伯,無雙跟我師弟沈辭雲都得過蘇崑侖指點,不久之前洞庭湖上那條兇獸玄蟒,就是死於無雙一式劍十七。”

近處幾位在江湖中都有名聲的駐仙山四境高手互相對視一眼,各自心中訝然,後生可畏啊,尋常劍修窮極此生能將一門御劍訣練到爐火純青已然是大成就,城牆下那少年就算打從孃胎裡就能握劍練劍,滿打滿算不過十六七年時間,竟然能身兼三種絕頂御劍術,而且青冥劍訣、天香劍訣以及蘇崑侖的劍十七,哪一種拿出來不是震驚江湖的本事,這已經不能用福緣深厚四個字來形容了,甚至說是天命所歸都不為過。

閻羅殿大學士聞言更是好奇,單手將酒罈抱在懷裡,問道:“哦?據我所知,劍修所用的長劍雖式樣各有不同,規制總是三尺長短,為何那位姓蘇的修士佩劍只有兩尺七寸?”

陳無雙輕聲一笑,那柄驚鴻劍他曾在沒修出真氣之前就用過一回,說起來自己臉上也有光彩,“蘇前輩說,他乃劍仙,當讓世人三寸鋒芒。我覺得,說是讓三寸鋒芒,不如說是讓了世人三分。大學士想來是懂些詩詞的,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的三分。”

頓了一頓,少年又道:“從今而後,或許會有千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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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踏足十二品境界的劍修,但湛然若神如蘇崑侖,只此一個,大學士可知為何?”

黑袍大學士明顯錯愕一愣,因為他猛然記起來,他曾聽另外一個人說過同樣的話。

“說了你也不一定能懂。”陳無雙笑著搖搖頭,聲音突然高了些,“所幸城牆上盡是大周劍修,聽了去或許能有幾分感悟。崑崙蘇慕仙前輩的劍意,乃是三千里長空月明,其氣正天地。”

一時之間,有風掀起漫天沙塵。

閻羅殿大學士確實沒聽懂,不悅地一揮袍袖將夜風打散,皺眉道:“原本想多給你幾十息時間恢復恢復真氣,現在我心情很不好,既然鎮國公非要打這第三場,良言難勸該死的鬼,由你吧!”話音剛落,最後一名長尾妖族彎腰俯身,雙拳重重砸在地上發出沉悶一聲巨響,再抬起頭,雙目血紅朝陳無雙緩緩逼近,相隔十丈站定,氣勢之盛壓得身後萬餘妖族噤若寒蟬。

陳無雙心下嘆息一聲,留給他的時間還是太短了,縱然有丹藥相助,恢復速度也不盡人意,不足四成真氣,一旦不能將其斬殺當場,立時就沒了再戰之力不說,先前所受的內傷也沒有餘力再度強行壓制,屋漏偏逢連夜雨,可有些事不能不做,“第三個雜碎,就替蘇崑侖出一口惡氣!”

陣陣嘶吼不絕於耳的長尾妖族剛弓下腰作勢前衝,駭然發覺不知何時,他跟那蟒袍少年之間的空地上,多了一頭身長丈餘的威風黑虎,前肢匍匐身子壓低,正是撲擊獵物前的蓄勢動作,妖族有一半血統來源於獸類,延續在血脈之中的臣服記憶彷彿瞬間被無限放大,竟一動不敢再動。

隨後,城牆上所有修士都看清楚陳無雙不遠處,有一位身形瘦削的青衫老者凌空虛立,連五境修為的陳伯庸都沒察覺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墨莉驚喜地脫口叫了聲蘇前輩,懸著的芳心頓時落地,有蘇慕仙在場,即便黑鐵山崖傾巢而出,陳無雙也能平安回來。

閻羅殿大學士的不可一世在蘇慕仙面前,說是小巫見大巫都算抬舉了他,下意識後退兩步,打量著突兀現身的一人一虎驚疑不定。

青衫老者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面帶笑意道:“老夫來漠北還有不少事情要做,本來是不想太早顯露行跡,可聽了半天,你小子拍馬屁的功夫遠勝辭雲,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好孫兒,你一片孝心要替蘇某出一口惡氣,那就儘管放手施為。”

平心而論,陳無雙的驚訝不比任何人輕,他那些話絕對不是因為察覺到了蘇慕仙就在附近才說出口的,雖然知道從白馬禪寺一別,蘇崑侖就動身北上,原以為以他的本事這時候或許已經深入漠北腹地找到了黑鐵山崖所在,根本想不到會在城牆處再次見著。

不管怎麼說,有他在場都是天大的好事,陳無雙笑得很開心,從儲物玉佩中取出一罈泥封完好的酒遠遠拋給蘇慕仙,“前輩,這壇酒是我從楚州康樂侯府上得來的,一直沒捨得喝,想著山水迭轉總有能再見著您的機會,權當孝敬。”

許家最後的兩壇珍藏多年的百花釀,一罈給了駐仙山十一品境界的掌門劍修白行樸,另一罈給了陳無雙留個念想,少年沒說假話,從得到這罈陳年好酒,他就有意留著想送給蘇慕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