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扶疏頓了一頓,酒罈中再度竄起一道酒線倒流進口中,喉結滾動了十餘息才停下,撥出一口積壓許久的濁氣,年輕時被無數女子愛慕,到頭來卻孤苦半生的修士不願再提兇獸,猜到常半仙身上的白色蟒袍十有八九是從陳無雙手裡得來的,轉頭看向百花山莊方向,那裡矗立著一座本不該出現在雲州的七層觀星樓,緩聲道:“花某有很多疑慮想請常老先生解惑,說說吧,無雙那孩子怎麼樣?”

邋遢老頭嗯了一聲,只看了唐見虎一眼,看看似木訥實則內秀的孩子就起身走到遠處練劍,師父教過,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做的不做,才能在這場堪稱浩劫的亂世中活得更長久。

“十餘年前,花家滿門覆滅的事情,那無賴小子都告訴你了?”二十五年裡花扶疏錯過的事情實在太多,常半仙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花扶疏點了點頭,目光悲切地從鼻腔裡哼出一個嗯字。

常半仙把手搭在酒罈上,頭上當簪子用的桃木枝輕輕顫動,低聲道:“說來話長,老夫跟陳仲平半年前在這裡點到即止地談過一次,兩百年前,卻邪劍現世,司天監鎮壓大周氣運的那座煊赫陣法隨之出現一絲紕漏,崑崙山上六名仙人趁機下凡,被你家先祖逢春公斬殺五個半。有一個仙人的神魂僥倖逃脫,一直不知所蹤,原以為早就灰飛煙滅了,目前看來,他應該是不敢在大周境內流連,越過雍州往北,逃去了漠北苦寒之地藏身,黑鐵山崖跟他脫不了干係。”

花扶疏靜靜聽著這些不為人知的秘辛,沒有開口打斷,要是隻有邋遢老頭這麼認為他或許還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南疆聽陳仲平拐彎抹角罵鍾小庚時,多多少少隱晦提過幾句,司天監第一高手的話恰好印證了常半仙的推論,這就由不得質疑了。

“花家滿門以及百花山莊的覆滅,歸根結底都是因為花千川拜師蘇慕仙那老匹夫,有仙人神魂站在背後的黑鐵山崖,應該是知道蘇慕仙久居崑崙山,正是繼承了逢春公遺志,替天下人鎮守那條仙人下凡的途徑,不敢去捋十二品絕頂劍修的虎鬚,好在那老匹夫年歲愈長,只要斷了他弟子香火傳承,等他垂垂老去與草木同朽,世間就再也沒人能擋得住仙人下凡攪風攪雨,寧退之失蹤多年生死不知,花千川與沈廷越都慘死在此,黑鐵山崖這盤棋,已經算是勝券在握了。”

灌了一大口酒嗆得連連咳嗽,常半仙皺紋縱橫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深呼吸幾口,繼續道:“當然,大周王朝綿延一千三餘年,也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卻邪劍之後,司天監陳家先祖佈陣用的十四件異寶如今陸續出土現世,跟劍山那座陣法一樣,這座逆天而行鎮壓氣運千年之久的陣法,也已經到了苟延殘喘難以為繼的地步。想來是逢春公在天有靈庇佑,花家還有後人在那場熊熊大火裡活了下來,本來老夫是想要收他為徒的,可惜爭不過仗著修為高深蠻不講理的陳仲平,不過那小子確實是福緣深厚,眼下不算沈辭雲手裡的卻邪劍,也不算陳伯庸留在京都的周天星盤,陳無雙手裡已經有了三件異寶,氣運加身,萬里江山用不了太久,就要改一改姓氏了。”

花扶疏聳然動容,目光深邃如萬丈深淵般盯著身穿蟒袍的邋遢老頭,駭然道:“你是說···”

面對從十品劍修身上傳來的洶湧氣勢,常半仙好似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笑得很是輕鬆,點頭道:“我卦師傳承亙古而來就是一脈單傳,當年要不是逢春公在去崑崙山之前仗義出手,只怕就徹底斷了香火,何況,天下人都欠花家的,這筆債逢春公不要,老夫卻想著替他討回來。”

花扶疏沉默許久,自逢春公之後,花家所有後人都沒有恃寵而驕的意思,更沒有將十二品境界有望飛昇的先祖之死的真相公之於眾,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周能有這最後二百年的盛世,天下百姓數代人的安居樂業,都是拜逢春公斬殺仙人所賜,說天下人都欠花家的,絕非虛言誇大。

良久,花扶疏才捧起酒罈一口氣喝下半斤有餘,常半仙好本事,竟然能頂得住司天監的壓力,硬生生跟陳伯庸的謀劃背道而馳,讓陳無雙擁有了氣運加身的本錢,聲音沙啞道:“常兄為無雙所做的這些事,司天監知道嗎?”

叫常老先生是客套,叫常兄卻是認可和感激,常半仙配得上花扶疏這一句發自肺腑的稱呼。

邋遢老頭嗤笑一聲,不知道是笑花扶疏的乾淨衣裳也被酒水洇溼,還是笑遠處唐見虎練劍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笨拙,扯著身上的蟒袍道:“陳仲平知道。這一回,他再不講道理也爭不過老夫。常繼先所作所為俯仰無愧,那賊小子是個有趣的人,總愛做些畫蛇添足的蹩腳事情,老夫想幫他一把,給蟒袍上的團龍,再添一隻爪子。你看,可好?”

蟒袍上的蟒之所以稱作是蟒,便是因為比天子的龍袍少了一隻爪子。

蟒化為龍,不一定非得過江走蛟。

“景禎皇帝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聖旨,嘖嘖,先是欽點那賊小子為新科探花郎,而後下旨要將公主賜婚給他,召陳無雙回京承襲鎮國公爵位、接任觀星樓主,帝王心術,這一手移花接木極妙。你猜怎麼著,旨意傳到百花山莊,老夫留下了這身蟒袍穿,聖旨被玉龍衛的人送去楚州康樂侯府,那小子看來是想不出太好的辦法,竟以力破巧撕毀了聖旨,下不贏就索性掀翻棋盤,有趣,有趣的很。”

常半仙暢快笑了一陣,花扶疏這才知道白底繡銀龍的蟒袍是如此得來的,不由無奈苦笑,心裡卻暗暗思量,如果到最後花家後人陳無雙真的畫蟒添足,那這位居功至偉的常半仙,就是時隔千年之後的另一個陳家先祖,絕對配得上蟒袍加身。

邋遢老頭看似行為荒誕不經,其實每一句話都有深意,“既然撕了聖旨,陳無雙就不會傻到現在回京,應該會先北上,要麼去雍州相助陳伯庸,要麼去涼州邊境找謝逸塵的晦氣,早早晚晚跟黑鐵山崖都有不可避免的一戰,寶劍鋒從磨礪出,去闖蕩闖蕩沒壞處,你不必擔心他,老夫算過,那小子命硬的很,死不在外面。既然回家來了,扶疏啊,替他看好這座百花山莊吧,越秀劍閣的修士可信不過,萬一兇獸真要是越過劍山,老夫修為淺薄,沒你坐鎮的話,可守不住這片山清水秀。”

本想回來看一眼就去找任平生麻煩,花扶疏聽完常半仙的話卻改變了主意,抬手一招,插在溪水之中的佩劍倒飛而回,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目光中綻放出不可一世的光彩,渾身氣勢陡然外放四散,驚得山谷裡在樹上棲息的鳥兒慌亂飛走。

勁風吹亂了邋遢老頭好不容易求著徒兒紮好的花白頭髮,常半仙訝然發覺,花扶疏竟在此時厚積薄發,踏足十一品凌虛境,聽他仰天長笑驚起百花山莊方向數道劍光超此處迅速飛來,笑罷站起身仰頭痛飲,隨後將空酒罈摔在青石上磕地粉粹。

“也好,花某在南疆還有一道後手,就依常兄所言,替我氣運加身的孫兒,守好祖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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