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二九零章 我本將心向明月(第2/2頁)
章節報錯
楊之清沉吟片刻,他早從景禎皇帝先前的舉止中察覺到了一絲異常,以前陳無雙任性妄為在流香江上打了皇子,陛下都沒有動怒,只是輕描淡寫地訓斥幾句算是給御史們一個交代,這回那憊懶小子如果只是拒婚,城府極深的天子有的是其他法子敲打陳家,絕不至於讓那位名列金榜三甲六十七名的劍修出手殺錦鯉,在深諳陛下脾性的保和殿大學士看來,殺雞儆猴,這已然算是下了重手。
“無雙那賊小子,單單只是抗旨不尊?”
連位高權重的楊之清都不知道事情經過,司天監看過錢興那封信的其實只有閱後即焚的陳叔愚和窮酸書生張正言,聽到這句話,名義上已經是陳無雙妾室的小滿立即抬起頭看向三爺,目光裡有欣慰也有無奈,公子爺還真是···還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陳叔愚垂下頭一聲苦笑,心力交瘁道:“何止啊。這件事陛下想來是知道了,這一趟來司天監不是敲打,而是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那無賴小子從小被我二哥嬌慣的不成樣子,離京以後沒了管教更是無法無天,得知穀雨的死訊,竟然在楚州康樂侯府上把聖旨撕毀,不光不肯答應跟明妍公主的婚事,連線任觀星樓主的大事都拋在腦後不管,要去雍州為穀雨報仇。楊公,您老瞧瞧,這可如何是好。”
嘴上說著不知道如何是好,其實陳叔愚看完錢興戰戰兢兢寫完的那封信,氣憤之餘更多的卻是老懷大慰,欣慰於陳無雙敢於拒絕的勇氣,欣慰於陳無雙看重與穀雨之間情義的脾性,為一個陪他出京同行不足一年的侍女,就敢撕毀聖旨,不惜以身犯險前往北境報仇,這就說明,就算那小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也會為教他養他十年之久的陳家不惜一切。
滿天下罵他不學無術厚顏無恥竊居探花郎的人都看錯了他,唯獨陳伯庸跟陳仲平沒有看錯他。
在如今坐鎮京都執掌只剩一座鎮國公府的司天監的陳家三爺看來,說心裡話,他也不希望陳無雙接旨回京與明妍公主完婚,那樣一來,觀星樓主成了當朝天子的女婿,也就意味著司天監徹底淪為皇家李氏的一條看門犬,陳家雖然世受皇室天恩浩蕩,但陳叔愚始終都覺得,司天監應是是大周的司天監,而不是該是李家的司天監,這話一點都不矛盾。
臭棋簍子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裴錦繡渾身一顫後茫然失神,小滿低下頭看不清神色,只有背過身去往茶壺裡續水的窮酸書生處亂不驚,含笑看著那片被沸水泡軟的褐色陳皮沉在茶壺底部,一動不動。
“這賊小子···”見慣了朝堂上風波詭譎的首輔大人只微微一錯愕,眼角就堆積起了數道紋路極深的魚尾,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唔,還有些燙嘴,“從靖南公在保和殿前斬了那一劍,老夫就越來越看不透陛下究竟想要什麼,亂麻當用快刀解,無雙以這種看似荒誕悖逆的手段別出心裁破了局,倒有些仲平膽大心細的風範,家有可造之材日漸茁壯,叔愚何必煩惱。”
陳家三爺搖頭嘆了口氣,那憊懶小子要真是遠在楚州就看透了景禎皇帝的心思,從而放手一搏撕毀聖旨來以此破局,倒是好事。怕就怕他根本沒想這麼多這麼深,純粹就是吃準了有陳伯庸跟陳仲平二人分別坐鎮南疆北境,陛下還得倚仗司天監才能坐穩江山,所以才由著性子肆意妄為,“楊公,實不相瞞,陛下一來我就做好了替無雙承受龍顏一怒的準備,看見太子跟著才算是鬆了一口氣,怕就怕那膽大包天的兔崽子壓根不清楚身在局中,此舉不是劍走偏鋒的破局,而是···本性使然吶。”
小滿側身退了兩步,正巧看見窮酸書生含笑看著她,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都明白了陳家三爺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以公子爺的性子,撕毀聖旨九成真是本性使然。
楊之清皺眉默然,他認識陳無雙,但對這位被鎮國公府上下驕縱壞了的公子爺其實瞭解不多,偶有聽聞,也都是在朝會之前陛下還未落座時,從義憤填膺的御史或者幸災樂禍的百官嘴裡聽說,陳無雙又仗勢欺人縱容惡奴打了誰家的子嗣,要不就是在流香江花船上一擲千金買下幾句情情愛愛無病呻吟的詩句,反正除了太醫令楚鶴卿私下會說幾句那小子是個敞亮人兒之外,極少聽見讚譽。
陳叔愚說完這些忽而釋懷一笑,拍了拍裴錦繡搭在他肩頭的手,溫聲道:“楊公知道,天下人都欠了逢春公的,尤其是我們陳家。逢春公當年天縱之資,不到五十歲年紀修成十二品渡劫境,稱得上前無古人的壯舉,若非他一柄焦骨牡丹誅滅下凡仙人,死在崑崙山的就得是司天監的人,興許兩百年前陳家就因此而滿門皆亡了,所以司天監弟子喜穿白衣,實際是一身縞素為大義赴死的逢春公戴孝。”
保和殿大學士聳然動容,做到當朝首輔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即便自身不是修士,也比世上無數修士知道更多秘辛,兩百年前逢春公身死的真相他很清楚,還以為司天監弟子都穿白衣,是因為陛下賜給鎮國公的江牙海水團龍蟒袍是白色而上行下效,下意識轉頭去看小滿,女要俏、一身孝,尤其燈下看美人更添三分顏色,原來這身一塵不染的素淨白衣是這個緣故。
“無雙是家兄仲平從百花山莊廢墟里救回來的花家後人,十餘年來不管京都裡旁人怎麼說,府上有資格知道此事的人,誰不高看他一眼?我大哥很早就說過,陳家到了如今這一代,因大周氣運日漸衰落而人才凋敝,要是無雙可堪造就,就把周天星盤和這座觀星樓都交到他手裡,要是那小兔崽子不堪造就,鎮國公府那套蟒袍就傳給他,保他做個一世富貴的無憂公爺。”
陳叔愚說這些話的時候,臭棋簍子罕見的臉色肅然,緩緩點頭,他不止一次聽二哥醉酒之後喃喃囈語,說陳無雙修行的天資奇高,若是能有二三十年時間慢慢悉心栽培,興許就是下一個逢春公。位列正三品禮部右侍郎的陳季淳,雖然在修行上遠遠不如自稱天機子的陳仲平,但也知道那從來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少年,把一千多年來沒人修成的抱朴訣練會了。
才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啊,能進劍山採劍、能在南疆引發不次於絕頂高人晉升十二品境界的天地呼應、能於八百里洞庭斬殺一條兇獸玄蟒,這樣人再不堪造就,天底下還有誰能入得了眼?
陳叔愚抬起頭,眼神逐漸變得堅定不移,決然道:“楊公,以前我想不通,現在總算是看開了,司天監可以不姓陳。”
楊之清端著茶杯的手突然一抖,溫熱湯水灑出來濺溼手背,他悵然嘆了口氣,輕輕放下茶杯扯著衣袖擦了擦手,司天監既然可以不姓陳,那大周這萬里江山,或許就可以不姓李了。
滿腹經綸,愧對明月。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