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頭去看,當時漫不經心只道是尋常的一場離別,竟然就是此生跟穀雨的最後一面。

康樂侯府的老管家許知禮站在水潭邊,不時把目光瞥向跟自家小侯爺對坐喝酒的少年,不禁暗自嘀咕,每回見到司天監這位嫡傳弟子都會覺得他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飽經世事滄桑之後就慢慢明白民間俚語比聖賢文章裡的醒世名言更有道理,也許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換了一身黑色團龍蟒袍的陳無雙,看起來有種讓人很矛盾的感覺,蟒袍誰穿都好看,只是似乎在他身上有些莫名其妙的壓抑感。

把周和淵師兄妹二人留在西苑裡,陳無雙在已經掛上自己親筆所書“春秋”二字牌匾的亭子裡,悶不做聲連續喝了一整壇酒,滿桌子菜餚一筷子都沒動。

相逢相識有兩種,一種叫做緣分,另一種叫做劫數,所以人生既有命中註定,也有在劫難逃。

陳無雙忽然滿面悽楚地輕笑了一聲,穀雨或許從進入司天監學劍的第一天就有了當好死士的覺悟,所以才在洞庭湖上被南疆玄蟒追殺時,想過以死拖住那條兇獸,好為公子爺爭取逃脫的時間;所以才會剛剛從劍山主峰出來,就義無反顧離開越秀劍閣雲水小築,毅然奔赴雍州北境。

“都是命啊。”伸手拍開第二壇酒的封口,陳無雙倒出來滿滿一碗,灑在腳下。

許佑乾畢竟年紀小了些,體會不到他此時的心境,康樂侯府也有不少死士,八品修為的許奉就在此列,抱著他一路馬不停蹄逃回岳陽城,卻最終還是死於黑衣老婦蝕骨之毒的宋揚威也在此列,傷心歸傷心,但在小侯爺的心裡,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得了許家多年如一日好吃好喝的供奉,就得在關鍵時候不惜此命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死士,穀雨應該也是一樣。

陳無雙翻遍了儲物玉佩,除了剩下幾瓶跟瀉藥一樣沒吃完的伐髓丹,再找不到任何一件跟穀雨有關係的東西,侍女走得太急了,連個睹物思人的機會都沒留給他。仰頭灌下一碗酒,在路上聽趕車的劉小哥一通碎碎唸叨的歪理原本只解開七八成心結,現在卻因穀雨的死訊徹底下定了決心,姓花姓陳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命數,那麼總能決定先姓陳後姓花。

回京接任觀星樓主只是走個過場的形式,陳無雙不打算按照陳伯庸的安排留守京都,景禎皇帝心裡踏不踏實關他什麼事,除了在流香江上藉著酒勁飛揚跋扈揍過一回皇子之外,他從來不欠大周皇室。

許佑乾撓了撓頭,覺得兩人都不說話的沉悶氣氛有些尷尬,試探著道:“我爹爹讓許奉去雲州百花山莊了,辭雲大哥跟墨姐姐接到訊息三五天就能來跟你匯合,陳大哥,你覺得咱們這回能不能打得過黑鐵山崖那些人?如果不行的話,要不要讓楚州都督派兵相助?”

陳無雙略一沉吟就搖了搖頭,照他估算,當日岳陽樓外一戰露面的那三四十個修士,應該就是黑鐵山崖在大周境內的全部人手,如果孤舟島願意傾力相助,他就不打算讓許家和大周官面上的力量再摻和進去,有賀安瀾、曲瑤琴、許悠以及沈辭雲四位七品以上境界的修士,再加上賀安瀾帶來的其餘幾個三境劍修,這等陣容勉強能夠應付一場惡鬥,唯獨棘手的是有五境修為高深莫測的獨臂顧知恆。

有了幾分醉意的少年抽出焦骨牡丹扯著衣袖緩緩擦拭,這柄沉寂了兩百年光陰才終於重見天日的長劍總不能埋沒在他手裡,嘆息道:“打得過打不過,都得打,許家現在每做一件事都得你爹爹殫精竭慮地再三思量,牽扯進去沒有好處,你不要跟著攪合。”

不知愁滋味的小侯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遲疑道:“爹爹讓我再等幾天就離開楚州,繞路往東再往北,去駐仙山靜修。”

陳無雙怔了一怔,語調上揚帶著疑惑道:“哦?”

小侯爺有些惱怒地拍了下大腿,解釋道:“這該死的紫霄神雷訣我怎麼練都練不會,沒辦法,只好備下重禮,足足三百萬兩黃金還有一柄天品長劍,去求那位常年閉關聲名不顯的掌門真人親自指點指點,我爹爹說,即便傾盡家財能換一身本事,也划得來。”

確實是一筆很划算的買賣。

陳無雙意味深長地輕笑了一聲,隨著所知的隱晦越多,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現在都能或多或少摸到一點端倪,門檻這兩個字很有意思,境界到了,前面的就是門;境界不到,前面的才是檻。洞庭湖那場聲勢浩大官賣上所發生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回想起來,當時程雲逸看似是為了得到許家口中所謂的劍山隱秘,而不得不付出破天荒將紫霄神雷訣傳給外人的代價,但其實八成是那位深居簡出的掌門故意藉機落了一步棋子。

駐仙山如今的種種行為都讓陳無雙很是看不透,聽許佑乾這一提起,心裡倒立刻有了一絲明悟,不由苦笑道:“佑乾啊,你爹爹是關心則亂,這種事上犯起糊塗來反而不如我一個瞎子看得清楚。我師伯早就辭去觀星樓主之位帶玉龍衛奔赴雍州北境,駐仙山明明可以儘早前去支援,為何非等到二十四劍侍戰死十一人、司天監慘勝一場之後才動身?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太曲折,我也不敢往深處多想,你安心在西苑等著就是,不出意外,那位掌門會主動來找你。”

小侯爺眉毛挑起,訝然道:“他會來找我?”

陳無雙沒有多做解釋,他也是剛剛才想到這一點,目前天下的形勢跟一千三百餘年前大周太祖皇帝起兵逐鹿中原時完全不同,史書上怎麼寫的暫且不去說,司天監的記載是當時前朝最後一任國君昏庸無道大興酷刑苛政,這才導致群雄並起狼煙遍地,前朝之潰敗是人禍而非天災,而且跟漠北妖族以及南疆兇獸都沒有太大關係,所以駐仙山才會置身事外。

現在比王朝更替更為嚴峻的問題是稍有不慎,世間百姓就會面臨生靈塗炭的局面,駐仙山應該不會再像一千多年前那樣穩坐釣魚臺隔岸觀虎鬥,多半是那位少有人識的掌門真人打了個以靜制動的算盤,想著徹底看清楚形勢之後再出手,可惜南北兩方的變故都來得太快,這才不得不派人前往雍州馳援陳伯庸,也就是說,人家根本沒拿著之前景禎陛下的旨意當回事,真正重視的另有其事。

許佑乾皺著眉半信半疑時,在侯府門口當差的許勇步履匆匆跑進來,跟站在水潭邊等著小侯爺隨時吩咐的老管家耳語幾句,許知禮臉色立即變得鄭重,轉身就想往許青賢居住的地方走,邁出幾步忽然想到什麼,回過頭三步並兩步小跑到亭子外面,微微躬身道:“小侯爺,外面來了個自稱是駐仙山修士的老者,說是來找你。”

陳無雙很是詫異,這實在是太巧了些,剛剛才說到這件事,駐仙山的人緊隨話音就找上門來了,心裡猜測門外的老者會不會真是那位據說跟陳仲平同是十一品境界的掌門真人,伸手拍了一下許佑乾肩膀,“等什麼,還不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