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黑鐵山崖一方距離岳陽樓最近的,正是身形飄忽仿若鬼魅一樣的七品邪修,眼見即將殞命於自己手下的青衫少年被突然出現的人救走,短暫愣神驚咦一聲,隨即右手手腕蓄力抖動,那條鏽色斑斑帶著陳年乾涸赤褐血跡的鐵鏈猛然一甩一卷,好似毒蛇翻身般直掠向站在岳陽樓三層窗外的陳無雙,陰寒的森森鬼氣立時層層逸散,籠罩住的地方如同陰曹黃泉。

康樂侯情急之下亮出一柄長劍剛要出手,就聽耳邊一聲大喝,甲冑殘破的鄧思勉驟然搖頭甩去銅盔,鬚髮皆張青筋暴起,斬釘截鐵的一刀砍下,磕飛鐵鏈的同時,那柄本來就不算上品的楚州兵卒制式長刀斷成數截,流血的虎口仍緊攥著刀柄不放,踏碎十幾片琉璃瓦狠一撤步穩住被震得連連後退的身體,昂然擋在許青賢以及一對少年男女前面。

“痛快!”撼山營的營官絕不肯辱沒撼山這兩個字,撥雲營那大周第一營的名號是陛下金口玉言,他不敢不服氣,但老子的撼山營,當屬大周第二,不管體內真氣紊亂激盪,縱聲長笑道:“無雙公子是個有意思有血性的,頗為鄧某脾氣,若是死在這裡未免太過不值。”

陳無雙鬆開攬著墨莉的手臂肅然起敬,拽了拽衣角想要扯平身上的褶皺,輕聲笑道:“該換身乾淨衣裳再跟將軍說話,這回我怕是想死都死不了了,將軍可有好酒在身上?”鄧思勉還是不肯扔掉手裡刀柄,低頭吐出一口血沫,從儲物腰帶中摸出兩個軍中士卒常用的那種牛皮縫製的酒囊,一個扔給少年,一個自己擰開塞子仰頭痛飲,毫不顧忌酒液順著嘴角流進甲冑衣領之中。

那道自北而來的劍光登萍渡水速度奇快無比,鄧思勉連灌幾口再低下頭,就發現身前多了一個看似三四十歲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身穿一襲素淨月白長衫,手執一截翠綠欲滴的三尺翠竹,目若朗星般冷冷掃過場中眾人,忽而一笑,“陳無雙,舍不捨得分老夫幾口酒解解饞?”

看清來人形貌,尤其是那柄赫赫有名的竹劍蜻蜓,康樂侯爺頓時大喜,一時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實要比太醫令要高出不少,忙拱手上前主動見禮道:“楚大人,多年不見。”似乎完全沒有把黑鐵山崖一眾高手看在眼裡,楚鶴卿面對世襲罔替的康樂侯僅僅點了點頭,“侯爺康健如昔。”

一口都沒來得及喝,陳無雙索性把酒囊拋給這位多年前就出手替他治過眼睛的神醫,揶揄道:“我記得太醫令大人俸祿不少,怎麼每回嘴饞了要喝酒都不捨得花銀子,太小氣了些。”

楚鶴卿好酒而不善飲,出了名的酒量極差,半斤玉庭春就得醉一宿,自從知道陳無雙是流香江上花錢如流水的最大一個冤大頭之後,他再去花船上喝酒就從來沒花過一枚銅板,聽兩首小曲要半壺好酒,喝完瀟灑留下一句記在陳無雙賬上就走,御劍速度又快,花船上的船東想攔也攔不住,攔得住的又不敢攔。

雖然少年不太把每次無奈替他還上的幾十兩銀子當回事,但天底下總沒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官司打到保和殿上也是陳無雙佔理兒,這次連本帶利都得讓他還回來。相貌堂堂一身書卷氣的楚鶴卿顯然早有欠債還錢的覺悟,擰開酒囊喝了一口就微微皺眉,軍中烈酒勁大入口辛辣,倒讓喝慣了玉庭春的太醫令大人有些不適應,“不白喝你的。”

隨即手中那截翠竹輕靈抬起,隔著甲冑連點握著刀柄不撒手的營官胸前數下,鄧思勉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覺一股雄渾醇厚的真氣透進自己胸中,登時繞著經脈迴圈一圈,驅散了體內那股不好壓制的詭異陰寒,手臂上覆著的寒霜肉眼可見得迅速融化不見,感激道:“末將謝過楚大人!”

楚鶴卿輕嗯一聲,摸出兩個白底青花的小瓷瓶來,一瓶遠遠扔給許奉,另一瓶則跟酒囊一起交到墨莉手上,“外用,止血有奇效。”陳無雙衣服上大片血跡看著駭人,其實康樂侯給他用過藥之後血就止住多半,只微微有些往外滲透,墨莉二話不說就扶著少年半坐下,小心翼翼開啟瓶塞手指輕彈瓷瓶,一點一點把香氣濃郁的藥粉撒在他傷口上,楚鶴卿無奈道:“用不了這麼許多。”

墨莉只裝作聽不見,暗道陳無雙沒冤枉他,位列當世三大神醫之一的太醫令果然小氣。她心裡非常清楚,突然現身迅速救走沈辭雲的人,正是百花山莊一別之後再沒見到過的綵衣,雖然沒有看清容貌,但那身黃色衣裙以及曾在劍山主峰見過一次的九幽死氣絕不會認錯,既然這樣,沈師弟短時間內性命定然無憂,只是不知道綵衣在黑鐵山崖中地位高低,能不能在顧知恆和黑衣老婦面前保得住辭雲。

這都是不可預料的事情,而可以預料的是,楚鶴卿危急時刻及時趕到,司天監這唯一一個嫡傳弟子的命想來是能夠保住了,觀星樓主的位置不至於落到後繼無人的局面。楚鶴卿冷冷撩起眼皮看向顧知恆,“我有潔癖,蜻蜓劍不願意沾染骯髒氣息,爾等是自己滾,還是非得讓楚某露一手?”

黑鐵山崖雖確實不在大周境內,但顧知恆等人在楚州、雲州悄然行事十餘年,自然早就聽說過十一品劍修楚鶴卿的大名,當即知道事不可為,拱手道:“今日得見太醫令風采,在下不枉此行。不過有話說在前頭,楚大人總不可能天天護在無雙公子身邊,山高水長,還有重逢的時候。”

陳無雙哂笑一聲,有恃無恐地煽風點火道:“人家當著您老面威脅我,楚前輩,就這麼無動於衷看著可不太合適吧?這要是以後我師父他老人家知道···嘿嘿。”楚鶴卿神情淡然,笑道:“怎麼,你師父知道了,也堵著皇宮門前去罵楚某一頓?你還別說,這等無賴事情陳仲平那老貨一定幹得出來,也好,就衝咱倆相識這麼些年你第一次開口叫了聲前輩,楚某就當是還酒錢,給你個交代。”

一句話剛落,楚鶴卿月白長衫無風飄蕩,澎湃氣勢瞬間衝散岳陽樓方圓十里一切陰霾晦澀陰寒,虛空伸手攝過墨莉手中那柄焦骨牡丹,不見任何劍光亮起,輕描淡寫持劍朝前一指,顧知恆神色大變想要甩出左袖山河鼎去擋,卻察覺到一道無形無色的劍氣一閃而逝。

嘩啦!

幽冥惡鬼慢慢低下頭,手裡鐵鏈斷去一截墜地,而縈繞周身聚而不散的陰寒黑氣卻突兀出現了一個茶杯口大小的漏洞,左胸已然洞穿!

“好劍。”楚鶴卿一劍擊殺功法詭異到讓陳無雙等人幾度束手無策的七品邪修,好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看都沒看那邪修頃刻斷絕生機的屍身朝下墜去,低頭瞥了眼焦骨牡丹讚譽一聲,而後輕輕拋給墨莉,笑道:“探花郎,這柄劍落在你手裡,莫要讓它明珠蒙塵。”

黑鐵山崖眾人勃然變色,十一品劍修在前,誰也生不出任何一絲能與之匹敵的勇氣來,這麼多人一擁而上或許真能圍殺了他,但也得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誰也不願意自己變成代價,尤其是在一劍立威的楚鶴卿面前。

顧知恆臉色鐵青,強忍住心頭驚懼和怒意,沉聲道:“告辭!”正要帶人離去,卻聽楚鶴卿跟陳無雙同時開口說了聲:“且慢。”頓時心下一沉,若是楚鶴卿真想留下他們所有人,大不了就拼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殺不了太醫令,便殺下任觀星樓主,“太醫令還有何指教?”

楚鶴卿根本不理會他,反而轉頭饒有興趣看向陳無雙,“你先說?”白衣少年輕笑道:“長幼尊卑有別,自然是楚前輩先說。”手提蜻蜓的太醫令微微點頭,這才問向敢怒不敢言的顧知恆,蔑然道:“聽說爾等在洞庭湖上禍禍了有些日子,見沒見過湖底生白蓮?”

陳無雙微不可查地輕咦一聲,湖底生白蓮?這是個什麼說法?卻沒注意到康樂侯爺聞聲嘴角噙起一絲笑意,欲言又止。

顧知恆皺眉搖搖頭,這句話聽著奇怪,但應該跟黑鐵山崖的謀劃沒有什麼關聯,因此也沒必要說謊隱瞞,坦言道:“不曾見過。”楚鶴卿有些失望地嗯了聲,隨即道:“陳無雙,該你說了。”兩人都在黑鐵山崖眾人即將離去前說了句且慢,他有事想問,白衣少年自然也有話要說。

“我要是說謝過顧前輩以及黑鐵山崖厚賜,來日必然有所償還的鬼話沒啥意思,自己聽著都覺得牙磣。可是公子爺驕縱慣了,確確實實是咽不下這口氣去,今日是被太醫令出手所救才能逢凶化吉留住項上人頭,但我師父以前說,靠天靠人靠祖宗的,都他娘是軟蛋。”

陳無雙笑意吟吟,從墨莉手裡接過那柄焦骨牡丹緩緩踏前兩步,“就算不說司天監跟黑鐵山崖之間免不了分個你死我活,辭雲會劍十七、我會天香劍訣,就憑這個顧前輩總不會放棄殺我。公子爺脾氣不好,一向吃軟不吃硬,既然已經不共戴天,有一句話想要告訴顧前輩。”

顧知恆收起長刀,瞎子少年修為雖然沒高到讓他忌憚的地步,但寧折不彎的骨氣倒值得敬重,直言道:“無雙公子但說無妨。”陳無雙一亮長劍,正色道:“前陣子聽人說過一句話,覺得很有氣勢,老想著找個機會學著說一遍才痛快。顧前輩,今日一別,下回殺你!”

以我六品修為焦骨牡丹,殺你!

顧知恆微一恍神,心裡說不上是不屑還是重視,不置可否地嗯了聲,轉身帶著黑衣老婦等人朝東而去,再不回頭。蟒袍加身的康樂侯恨聲道:“就這麼讓他們走了?”楚鶴卿沒有回話,而是打量陳無雙幾眼,問道:“剛才那句話是挺有氣勢,拾人牙慧的小子,從哪裡聽來的?”

“我採劍出劍山時,靖南公親口跟我說的。”陳無雙心頭暢快,竟伸手拍了拍許青賢肩膀,“許世叔,太醫令遠道而來,該有一桌子好菜才是。你得跟我說道說道,讓你家佑乾拍公子爺馬屁,是打了什麼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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