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我覺得腦袋裡在嗡嗡作響,腳步也有些發飄。

我知道,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輕微反應。畢竟,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開啟窗戶,冷凜清新的空氣一下便湧進了屋子。雖然窗外的馬路上塵土飛揚,但停在渾圓山丘上的天空卻纖塵不染。

神靈給了我一個好天氣。想到這個,我的心情便愉快起來。

當我在樓下的回民飯館裡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就了兩隻燒餅,拍拍鼓脹的肚子時,一輛疾馳而來的北京吉普停在了我的面前。搭眼一看,就知道這已經是一臺非常老舊的汽車了。這種車是一些單位淘汰下來的,幾千塊錢處理給私人,這些偏僻的小鎮上,沒有什麼就業機會,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家裡掏錢買上這麼一輛車,遇上一個兩個零星的遊客,跑一二百公里,賺點租車費,也算是一份正經的職業了。

開啟後座門放我的行李包的時候,我看到後座上放著魚杆和一支獵槍。

當我在司機前面的座位上落座,引擎發出一聲怒吼,車後揚起一陣塵土,我們就上路了。

上路了。

車子駛出鎮子不遠,另一種風貌的峽谷在我眼前展開。

公路兩邊的柳樹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河流兩岸點綴著團團灌木叢的草地越來越寬闊,兩邊蜿蜒相隨的山脈越退越遠,而且越來越低矮,越來越渾圓。

河裡的水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越來越曲折漫漶。

80年代,我在小說裡開始描寫這個地帶的自然風貌。最初的作品是一個短篇,名字就叫《歡樂行程》。在這篇作品裡,我把這個地帶叫做群山與草原的過渡地帶。這個命名漫長了一些,但卻相當準確。在沒有發現地理學家為這樣的過渡地帶給出一個簡潔而又更為準確的命名之前,我在這裡還是隻能沿用10年前自己小說裡的命名來稱呼這個地帶。

這個地帶,過去是梭磨土司的轄地,是土司家的牧場。現在已經劃歸坐落在草原上的紅原縣管轄。

司機減緩了一點車速,把後座的獵槍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窗外的草地上隨時可能出現獵物,坐在車裡就可以隨時開槍。

我問:“多少錢一槍。”

“二十。”他隨即又突然吐出了舌頭,說:“不,那是對遊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紹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沒有回答我,一雙眼睛緊盯著前面,慢慢停下了車。然後,伸出手。

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視線裡出現了兩隻野雞。灰撲撲的野雞在灌叢中用爪子不停地刨著什麼。並不時警惕地用長頸把頭支出灌叢,傾聽著四周的動靜。野雞的頭伸出灌叢的時候,那頭頸的轉動像是潛艇伸出海面窺探的潛望鏡,但我總覺得不是在看,而是在聽。當我從車上跳下來,慢慢向它們靠近時,兩隻野雞卜嚕嚕撲扇著翅膀,奮力跑開了。這些野雞大多都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撲扇一對翅膀,無非是使逃命的雙腳負擔減輕一點。這些野雞有時也能展開翅膀在空中擺出一個優美的飛行姿態,但那只是從高處到低處的滑翔。

兩隻野雞跑到河邊,站住了,又伸出了長長的頸項。我用槍瞄準,準星前已經只有一片虛光,看不見目標了。這些年,視力慢慢下降,野雞已經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還是開了一槍,槍聲在寬闊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氣吸附掉了。沒有期待當中的響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對野雞還站在河邊,沒有被槍聲所驚嚇。

我們又上路了。司機按了兩聲喇叭,這回,野雞鑽進灌木叢,看不見了。

兩個小時後,車子已經開到了查真樑子下面。這是從川西平原登上若爾蓋草原的最後一級臺階。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沒有選取國道213線選取的那條最陡峭,但也最為近捷的路線。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到達這條河流的源頭了。而是離開公路,順著山下的河邊在草地上搖搖晃晃地開出了十多公里,這裡,河水已經變成了一條溪流。一道邁開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兩岸的草地也越漸鬆軟,再往前開,車子就要陷在沼澤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