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偷閱(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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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李醒獅昨日把氣性兒耍盡了,加之前一夜曾誇下海口、說要做那‘天下最會掃地之人’,今日再去三明閣上工,心中牴觸便少了許多。萬事開頭難,好在他並非出生於世家門閥,知道自己老子還未發跡時窮得乞丐也似,那般潦倒,不也成就了一番事業麼?
想起父親年輕時的困苦,李醒獅便拋開雜念、只一味埋頭幹活。擦洗桌椅倒還算輕鬆,無奈那把掃帚卻實在沉重的古怪,往往剛掃完一小塊地方、便已累得雙臂發酸。李醒獅總覺得這是有人故意刁難,只消握住掃帚,便暗自痛罵不休、怨氣沖天。這倒不能怪他想不開,他畢竟做了十八年養尊處優的公子哥,驟然間身份一落千丈,心中再怎麼明白道理、那長久養成的少爺脾性卻也沒法在朝夕間改變。
如此一連幾日過去,李醒獅每天日出而往、日落則返,來回數里山路不說、還得扛著那把沉重掃帚爬上爬下,直搞得疲憊不堪。也是不幹活不曉得幹活的好處,他身體雖累、心中卻愈發覺得踏實,夜夜無夢酣睡,翌日自然容光煥發。柳思明、楊雲風等人見他眉間愁容漸漸淡去,也都替他感到高興。
這天,李醒獅正在三明閣擦拭書架,這些架子每日都有清理、說來也沒落什麼灰塵,此時不免有些心不在焉。他目光隨著手中抹布移動,入眼盡是些經史道藏,只瞧書名便已叫人哈欠連天,更勿論翻開閱讀了。
難怪他們明知少爺我天賦異稟、卻也不怕我偷偷翻閱,李醒獅百無聊賴的想著,這些破玩意兒只有瘋子才愛看,可笑先前那傢伙還緊張得什麼也似,真是沒見過世面。
神武宗防守外緊內松、各處山道常有弟子巡邏,而這三明閣雖是神武重地,閣內卻並無人把守,只在門前有弟子輪流站崗,就連神武山大地主頭子武思空也不常待在這裡。每回李醒獅上工,三明閣就好像成了他一個外人的地盤,別說私讀藏書,就算撕下幾頁書紙擤鼻涕、怕是短時間也不會給人發覺。
李醒獅眼見此處沒什麼活兒好乾,便也不再裝模作樣。他無聊之下、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線裝古書,見封皮上寫著《清明經》三個字,於是皺眉道:“什麼屁啊?”他搖搖頭把書塞回去,又抽出一本,見是《尋道本章》,不禁氣苦道:“這又是什麼屁啊?”
也是太過無聊,李醒獅一連抽出二十多本書,其中有生澀道經、也有民間流傳的賢哲名著,總之只消翻開看上兩眼便叫他心底發狂,直欲將之撕個稀巴爛。
他垂頭喪氣的把那些書籍放回原處,隨手拿起另一本褐色皮封的舊書,翻開扉頁,讀道:“‘……無名先聖著《八荒史志》,載上古神洲風土人物,傳至今時,昔滄海處今桑田、高山崩而丘為谷,已現諸多不切之處。餘雖不才,亦喜訪古尋幽,只因見聞常與此書有所出入,遂生添改之心,權做自娛、不負所履。’”
他念到這裡,不禁咦了一聲,合上書瞧去,只見封皮寫著《八荒史志新注》,作者落款則是‘敖思夔’。李醒獅不知這個叫敖思夔的是什麼人,但《八荒史志》他是知道的,此書傳自上古無名氏,記載了古時天象地理、人文衍遷等等內容,作為民間開蒙讀物流傳甚廣。
“這姓敖的很了不起啊!”
李醒獅翻了幾頁,越看越是驚訝,“《八荒史志》自古流傳,大家讀便讀了,誰會為它糾錯補缺呢?此人有這等心思精力,倒是很能與方伯伯聊得來。”
文揚伯方子易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修撰書籍,李醒獅想起他,勾起往事,忍不住又是一陣黯然傷神。
此後幾日,每當李醒獅忙完手上活計,便躲在角落裡捧著這本《八荒史志新注》默默翻閱,他早在年幼時就已經通讀此書,對於書中內容自然不覺新鮮,倒是那敖思夔的注改讓人頗感興味。《八荒史志》有‘中土篇’、‘蠻荒篇’、‘四海篇’三大篇章,內容包羅永珍、囊括天下,作者其人必是上古奇才無疑,可這敖思夔竟也不遑多讓,條條批註皆是獨出新裁、非親身所歷不可寫就。瞧這意思,此人竟是將四海八荒行個遍了。
李醒獅對這位姓敖的神武宗前輩很是神往,私下也曾問過楊雲風是否識得此人。在他想來,敖思夔名中既有個‘思’字,應是與武思空、柳思明同輩,或許此時仍在山中也說不定。神武宗如今共有思字輩門人四十餘人、雲字輩門人三百餘人,說來人數不算太多,不料楊雲風苦思半晌,卻也沒想出有哪個長輩門人是姓敖的。
李醒獅本是隨口一問,既然無果、便也作罷。瞧這本書的紙張質地,距今至少幾十年有了,雖說修煉之人壽元綿長、賽王八似得能活,可畢竟生老病死乃是天意,或許這敖思夔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這日下午,李醒獅忙完手上的活,又從書架上抽出那本《八荒史志新注》,另找個隱蔽角落坐下。他這幾日已經讀完了中土、四海兩篇,便直接翻到最後一章蠻荒篇。開頭幾行字乃是墨印原文,寫道:‘古之蠻人,茹毛飲血與野獸無異、無衣遮體亦不覺羞恥。然若無彼時之他他、則無今時之你我,冠之以‘蠻’實非揶揄,蓋因靈智不開、未脫獸性也……’
‘……中土得天之利、鍾靈錦繡,此為諸方蠻荒所不能及,是以吾人開化文明至今,荒野之民仍野性難除……’
‘……北地有獰族世居,其人皮粗體壯、不懼風寒,多以捕魚獵獸為生,不事耕種……’
‘……南荒酷熱,有蠻人曰巫、能施奇巧異術,且常以此小術與中土仙道類比,此舉正是小巫見大巫,徒然貽笑方家……’
這些內容李醒獅早已看過,他隨意掃過,便去找敖思夔手寫的註疏,果見空白處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硃筆小字:
‘無名氏若生於當代、該知此言謬之大矣。巫族異術傳承詭譎,不求資質不講緣法、幾乎人人可習,一旦巫人成勢,絕非中土寥寥數家仙門正派所能匹敵。餘幼時,家中父母姊弟盡為巫人迫死,若非師尊搭救上山,吾命早休。餘此番學道有成、遊歷天下,凡事不平則鳴,奈何巫人主掌中土已達四百春秋,憑餘一人之力,又能殺之幾許?近來聽聞,巫主有意徵羅三千孩童用以血祭,如此喪心病狂之舉,但凡人性尚存者、誰能忍心不顧!然則門規如山、師恩如海,即使餘甘舍此身誓殺巫主,卻如何對得起師尊之教養?若不甚將禍事引上神武,卻又如何對得起師門之哺育?恨難恨、難恨難,餘之道途,恐已成怒之道;餘之劍心,恐已成恨之劍!不可!不可!救命!救命!’
這段小字,前頭寫得尚算工整、越到後面越是潦草,結尾處兩個‘救命’,更是寫的如同劍鋒回刺、隱隱透出一股絕望與掙扎,這已然不能算註疏了,分明就是敖思夔的生死獨白。李醒獅往後翻去,後面數頁只有墨印原文,空白處皆是空無一字,想來以敖思夔當時心境、再無力去添改些什麼。
他怔怔合上書本,不知怎麼,對這位素未謀面的神武宗前輩竟大起共鳴之感。末代巫主強徵三千孩童之事正是巫族走向滅亡的開端,李醒獅推算時間,距敖思夔寫下這段文字、至今已過去了七十五年。此人筆盡於此,他之後去了哪裡、又有哪些境遇,已是全然不能得知了。
巫族罪孽深重不假,可風鈴……風鈴畢竟也是巫人……
李醒獅愣神想著,若這位敖前輩與風鈴生於同時,他會不會也一劍把她刺死?不,不會的,風鈴活潑可人、誰見誰愛,她不做壞事,這敖前輩幹什麼要殺她?可是……他不殺風鈴,卻一樣要殺別的巫人,風鈴若生在當時,她能忍得了麼?只怕到最後、還是會一起殺了吧……
亂七八糟的念頭在李醒獅腦中一一閃過,最後定格在風鈴那嬌嫩可愛的臉蛋上,他只比風鈴大了三歲,兩人一同長大,名為主僕,那份情誼卻不比任何真正的兄妹差了。也不知那丫頭現在過的好不好,李醒獅心想,她既然是首領的閨女,那些巫民餘孽應該會對她很好吧!唉,她平日吃穿可比尋常人家的千金還要精細,去了那烏山以後,還能有花衣裳穿、還能有點心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