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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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奶嬌家鄉的夏天,太陽總像是與眾不同的,和其他地方比起來,天實在熱得出奇。整座城市如同一個大火爐,高樓大廈就像火上的蒸格,炙熱的氣息無孔不入,連江裡的水都是沸的。這個城市的人像是用特殊材料鍛造的,竟能習慣如此嚴酷的氣候。
那天早上六點剛過,窗外已天光大亮。刺目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到訾奶嬌的小床上,她不舒服地翻來翻去,把肚子上的薄毯蹬到了床腳。養母進房幫她拉好窗簾,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額頭。她眯起眼睛對養母笑了笑,側過身又把臉埋進了絨毯、枕頭和玩具熊堆砌起來的城堡。
少時,門外養父母的說話聲在她逐漸模糊的意識裡斷斷續續響起。
“天太熱了,我趁早去買菜,再給么兒買個西瓜,她愛吃……”
“么兒”在訾奶嬌的家鄉話裡是“最小的孩子”、“心肝寶貝”的意思,從小到大養父都是這麼叫她。
“……別太晚了啊,順便去把燃氣費繳了……”
訾奶嬌睡得迷迷糊糊,養父說的話只隱約聽見了一句,沒想到那句話竟是養父留在她腦子裡最後的聲音。
回憶殘忍地向她複述後來發生的事。
養父早早地去菜市買完菜,然後坐105次公交車去了燃氣公司。誰知道天降厄運,105次車經過跨江大橋的時候,因車上一個中年婦女和司機發生爭執導致方向盤失控,105次像醉漢一樣橫衝直撞,最終衝破橋邊的花壇和護欄,倒栽進了江裡。頃刻間命運的車輪無情地碾壓了105次,一車幾十條人命生死未卜。
養母接到警察的電話時,只“嗯哼”了幾聲,連一句整話都沒說出來就犯了心臟病。訾奶嬌哭著把養母送進醫院,哭著叫來朋友幫忙照看,又哭著跑到江邊,和那些同樣痛哭流涕的事主家屬一起,守在江邊等待奇蹟的出現。
很快,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一批一批地來了,本市的、省裡的、包括外省的專業救援隊也陸續趕來。訾奶嬌哭紅了雙眼,懇求他們把養父活著救上來。她說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啊,求求你們別放棄。救援人員盡了最大的努力,可終究徒勞無功。養父在兩天兩夜之後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出現在她面前。她撲到冰冷的屍袋上哭到幾欲昏厥,最後是怎麼回的家都不知道。
生活就像拳擊手,總是出其不意給你致命一擊。那個夏天,她對這句話的殘酷有了切膚之痛的體會。然而更可怕的是,命運的殘酷具有連續性,你永遠不知道厄運到何時才會終結。養父的遺體還存放在太平間,訾奶嬌的養母又因為搶救無效去世了。接連的打擊摧毀了她的意志,如果沒有好友和養父母的老友們全力相助,她甚至連養父母的後事都不知該怎麼操持。
養父母走後,訾奶嬌每天待在空蕩蕩的家裡,像幽靈一樣飄來蕩去。吃飯和睡覺這樣本能的事都必須身體反覆預警了才能被迫完成。她一睡下去全是夢。她常夢見深海,無邊的黑暗讓她窒息,她躺在海底痛哭,將悔恨和怨恨無止境地發洩在夢裡。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二老的養育之恩,再也吃不到養母做的紅燒肉,聽不到養父叫她一聲“么兒”……一想到這些,她真的感覺快活不下去了。她時常想,要是睡著睡著就過去了該多好,在夢裡跟著養父母去,到另外一個世界養父母仍然那麼疼愛她,她也能盡情承歡膝下……然而她總在噩夢中驚醒,且醒來面對的現實還不如噩夢仁慈。
天意奪走了訾奶嬌的至親摯愛。她本來就擁有得不多,失去雙親之後更像是被洗劫一空的乞丐。但其實她並非一無所有,至少她身邊還有一個天使――發小岑銀子始終陪伴著她。
岑銀子的父親和訾奶嬌的養母同事了幾十年,兩家人從住單位宿舍樓的時候就是睦鄰。兩個女孩兒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非常親厚。訾奶嬌家的親戚很少,岑銀子是除了養父母之外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岑銀子幾乎天天陪在她身邊,從早到晚默默替她張羅著。她不僅承包了打掃衛生、收拾屋子的活兒,還負責了訾奶嬌的一日三餐,做得最多的就是蛋炒飯。岑銀子的廚藝和她的年紀一樣青澀,蛋炒飯做不出訾奶嬌養母的那種味道。銀子的一碗蛋炒飯,用了三個雞蛋配七錢米飯,把鹽當做味精放,蔥花撒了有二兩,起鍋時還別出心裁地烹了點料酒。有一次,訾奶嬌吃著吃著竟然笑了。
“奶嬌,你笑了就好,以後也要快快樂樂的,叔叔阿姨才能安心,知道嗎?”
“嗯。”
訾奶嬌哽咽著點了點頭。
時間過去了幾個月,訾奶嬌漸漸打起了精神。
“還是出國去待一段時間吧,省得你在家睹物思人,反正你們團裡也一直催你。奶嬌,你是獨唱演員,吃香著呢,那收入多高啊!你看看我,大學剛畢業,工作單位就算不錯了,可工資總也不夠花……還是出去吧,就算不為了掙錢,起碼有個事做,能讓你打起精神來生活。”
岑銀子是個貼心的人,時時處處都為好朋友著想。不知道有多少次,訾奶嬌在心裡感激老天,沒把她搶個精光,總算她留了一份仁慈的慰籍。
“銀子,你說得有理,我聽你的。”
訾奶嬌心想掙了錢之後一定要買許多許多的禮物送給銀子。不論是衣服、首飾、化妝品,包包還是什麼的,只要銀子喜歡的通通買給她。如今銀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沒有銀子,她恐怕自己會失去愛的能力,銀子對她實在太重要。
訾奶嬌又一次跟著演出團去了國外。她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會恢復平靜,可命運捉弄人的時候從不和誰商量,她的生活因為一個男人的出現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訾奶嬌清楚的記得,那天正好立冬,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在傍晚時分下起初雪。街上的行人擁擠而匆忙,他們大多神色喜悅。訾奶嬌也和外面的人一樣,因為初雪而激動不已。她快速穿好衣服,繫上輕薄的羊絨圍巾,把光著的腳往短靴裡一塞,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初雪宛如少女般潔淨美好,連空氣裡清冷的味道都格外香甜。傍晚的昏黃路燈照到街邊的花草樹木,透著影影綽綽的朦朧……
此情此景如果沒有一場戀愛入幕,豈不是辜負了這美景?暴殄天物啊,她不由得這樣想,漸漸從心底滋生出一種莫名的喜悅,那絕不僅僅因為初雪夜的美麗。
訾奶嬌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似的,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光著腿和腳也絲毫不覺得冷。她走進狹長的、頂著銀蓋子的商店街,順著街道往盡頭走去。街道的拐角處就是鼎鼎大名的“四時虎”了,那是她每晚演出的地方。傍晚,商店街所有的店鋪全都亮起了燈,街上人來人往,和白天一樣熱鬧。大家說著,笑著,東西買進賣出,食肆裡坐滿對食物滿懷期待的客人,電影院前排起長龍……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訾奶嬌心情好極了。她有個小怪癖,快樂的時候喜歡倒著走路,一邊後退一邊和朋友們說說笑笑,是件特別有趣的事。可這次沒人在她身邊提醒,剛走不遠就撞到了人。
“啊!”
訾奶嬌感覺撞到了什麼,發出一聲驚叫。一個男人驀地回頭,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兩人的目光頃刻相遇。
“小姐,好像是你踩到了我的腳。”
男人很有風度,不怒也不惱,說話時面帶微笑,目光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