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陰冷、黴味濃重的詔獄內,朱希孝立於一堵牆壁前,親手抹去了牆上的灰,在燭火的照映下,赫然現出了幾行字:

浩氣還太虛,

丹心照萬古。

生前未了事,

留與後人補!

天王自聖明,

製作高千古。

生平未報恩,

留作忠魂補!

朱希孝滿含熱淚的眼睛凝望著牆面上那工整雋秀的字跡。恍惚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那個殘肢破衣、一臉憔悴卻偉大、光耀的身形倚牆而立;彷彿聽到了他鏗鏘有力的聲音——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朱希孝的思緒飄回了八年前——

那時,他剛入錦衣衛,什麼都不懂。早上,上差前哥哥交給他一枚蚺蛇膽,要他送給當日要受廷杖的犯人。他遵從哥哥的吩咐將蚺蛇膽送上時,犯人卻一口回絕——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膽哉!

晚上,他帶著傷藥來看他,眼見的一幕更讓他無比震憾!

後來,他才知道此人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楊繼盛,因死劾嚴嵩而獲罪。

朱希孝頭枕牆壁半臥著,有許多聲音在耳邊響起,有無數畫面從腦海閃過——

一隻滿是血汙的手一推藥匣:“小兄弟,老夫我得罪的可是位隻手遮天的人物,你明目張膽的照拂我,你的差事、前途甚至性命都堪憂啊!”

他瞟了一眼匕首,繼續用那塊碎碗片割著自己腿上的碎爛腐肉:“不用了,已經快剜完了,不值得再弄髒匕首了。小兄弟,你幹嘛老抖,你一抖燈就跟著晃,影子也動來動去,我都看不清了。”

“倘以重罪,必不可赦,​即願斬臣妾首,以代夫誅!”——楊大人的妻子張貞,那位大字不識、看上去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家婦女的奏章。

那麼多的畫面和聲音不受控制的反覆出現,朱希孝的腦袋彷彿要被撐炸了!在他的理性中,也許並不贊成這種“飛蛾撲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做法。但那一顆如珍珠般閃耀、珍貴的靈魂和那一身的錚錚鐵骨卻讓人無比欽佩!當所有人都屈懼於嚴家的淫威之下時,他一個兵部武選司郎,區區五品官,竟不畏強權、不懼生死,對著黑暗、汙濁的朝堂響亮的說了一句真話。而自己這個勳貴之後,在目睹了被倭寇蹂躪的百姓的慘狀後,卻為了自保而退縮,有何顏面自稱東平王、武烈的子孫!

“哐啷”一聲,監門開了,陸言淵和嚴紹庭一人抱著棉被一人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嚴紹庭道:“我們兩家都快翻天了,你卻在這裡躲清閒。”

朱希孝坐直了身體:“我哥整日呆在神機營,我不管回家還是在這裡,都是一個人,除非你們倆讓我去湊你們家翻天的熱鬧。”

嚴紹庭走到朱希孝跟前蹲下,鄭重其事的道:“我爹鐵了心要同中軍都督兼三千營指揮使楊順聯姻,定要我娶他的女兒楊默,大哥,言淵,你們娶楊默和寧安公主吧,不然我和璇璇就完了!”

朱希孝聽到“娶”這個字時,那甜甜的笑臉、脆亮的笑聲和清澈的眼晴立即浮現於腦海,但理性發出的嘲諷立刻將腦海中的影像擊得粉碎。他從嚴紹庭手中接過食盒,邊往開打邊漫不經心的道:“兄弟,不管你受了什麼刺激,這類胡話以後都不要再說了。”

“我沒說胡話,我說真的,指揮使不是一直都希望你能與兵部聯姻,希望言淵能當駙馬嗎?”

陸言淵將手中的棉被扔在草垛上,自己坐在上面,正色道:“紹庭,父親的確想要大哥與兵部重臣聯姻,但人選卻是兵部尚書楊博,要娶的是楊博的女兒楊睿軒。至於我,父親是一定會讓我作駙馬都尉這張只能掛在牆上的華麗畫像的。但我是不會娶寧安公主的,因為我們都知道寧安公主喜歡大哥。若不是我大明逐漸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駙馬的人選是普通門第優先,而且不能擔任手握實權的高官,皇上和成國公早就把他們湊在一塊了,我娶了她多尷尬。再說,你和璇璇之間的阻礙不是楊默,所以不要把大哥也給牽扯進來。父親衝我生氣主要就是因為你和璇璇的事,他認為璇璇嫁進嚴府不會幸福。細細思量我也覺得……”他略略一頓:“覺得父親是對的。我們兩家向來不和,你祖父和你父親又一直想讓你娶楊默,璇璇嫁過去了,他們會怎麼看待……”

嚴紹庭急眼了,他打斷了陸言淵的話:“誰說璇璇嫁給我就一定得住進嚴府,我可以外放,帶璇璇遠離京城,到時候誰能欺負得到她呀?”

“你爺爺是閣老,你爹是小閣老,吏部尚書吳鵬是你們嚴家的傀儡,他們不同意,你能外放得了嗎?”

“你!”嚴紹庭奪過朱希孝手中的食盒和點心:“不準再吃了,當年楊椒山被關在這裡時哪裡有點心可以吃。”又轉頭對陸言淵道:“你趕緊起來,那被子被你屁股坐了大哥還怎麼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