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有一天,我小舅後來發來訊息,說老人體溫正常,不感冒,不咳嗽,就是腰疼,請家人們放心。我還是不放心,又讓我爸去給姥娘測抗原。結果兩次都是兩道槓。我意識到,他們可能是在孤立我。”

“可能是怕你擔心。”

“當晚,我就接到小舅電話,他堅持說姥娘沒發燒,不可能是瘟疫,後來我再問姥娘病情,他們總回覆:今天比昨天好。可是那會兒,家裡人已經相繼感染。姥娘很多年甲狀腺功能減退,食慾差,體重大概只有70斤。這幾年,她腿疼、行動越來越慢,去年摔過兩次,每天要有人給她送飯,家裡人來人往,感染的機率實在太高了。”

“於是,我趕緊去買了血氧儀,直接寄到了老家。四天後,表弟發來一張圖片,顯示她的血氧80。血氧低於93就很危險,但家裡人還是沒人表態。我私下跟表哥表弟商量,必須送醫院。我大舅走了以後,表哥上學、結婚,都是舅舅們和我媽操持的。這次,表哥覺得孫子輩去提是越俎代庖,不方便說。表弟和二舅的父子關係平時就緊張,他也不敢說。”

“後來,還是騙他們說是要給小侄女看病,順便帶姥娘拍個CT,他們才猶猶豫豫地答應了。”小夥子很是無奈地說道:“拍完,報告顯示是心包積液,雙肺感染。醫院的醫生說,治不了,抓緊轉院。姥娘又被送回了家。”

李睿也覺得很心酸,這還只是一個個例,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這種情況一定十分普遍。

“上官亮,你果然夠狠!”李睿心中罵道。

當然,這也表明上官亮已經黔驢技窮,他擔心自己覆滅,所以才會使出這種天打雷劈的手段。

“有天晚上,因為我爸還沒症狀,就去看護姥娘,在客廳幾乎坐了整晚。我媽知道後把他打罵一通,說他腦袋不靈活,萬一熬出事怎麼辦。他今年57歲,前年患高血壓住過院。他氣得直哭,跟我說,當年他是看著姥爺、大舅在醫院走的,怕萬一姥娘真有什麼壞情況,沒法交代。到後來,他心裡也不平衡,想著兒子們都不管事,我媽一個女兒指使著一個女婿,送飯,去醫院,跑腿買藥,跑前跑後。”

“當時我感染第三天,聽到這些感覺眼淚流出來都是燙的。更難過的是,覺得人跟人達成共識那麼難,孫子輩,尤其一個外孫,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發言權。”

醫院走廊外,大雪還在下,天灰濛濛的,讓人心情壓抑。

“被第三次下病危後,姥娘終於從心內科轉入呼吸科。她胡言亂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醫生懷疑患上腦炎,決定做腰部穿刺,要將一根尖細的針插入背部脊髓,提取腦部積液來做判斷。”

“那樣老人可能要受罪。”

“誰說不是呢,病房裡,當時我小舅就鮮明反對。陪護以來,關於姥孃的治療,主要由兩個舅舅、我和表哥商量決定——四家各出一人。我問他,如果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你能保證不後悔嗎?他雙臂環在胸前,眼睛看向地面。”

李睿掏出一根菸,遞給他,說道:“走廊裡不讓抽,去樓梯間吧。”

小夥子點了點頭,兩人一同到了轉角的樓梯間。

“啪”的一聲,兩人點燃了煙。

李睿吐出菸圈,淡淡道:“你也不用擔心,這個病,有治。”

“有治是有治,但是特效藥太貴了,我們負擔不起。”小夥子垂頭喪氣道:“住院,可能要好幾萬,但那個藥,一顆就要幾萬,一個療程,起碼十萬塊,這誰能負擔得起?”

“如果我說,不用特效藥,也可以治療呢?”

小夥子眼中冒出精光,問道:“真的,有什麼辦法?”

“我先賣個關子,等會兒再告訴你,你先說說,後來怎麼樣了?”

小夥子嚥了咽口水,說道:“姥娘住院那晚之後,我媽再也不敢去醫院。後來我提了一句是否考慮送姥娘去ICU,她反應很激烈,說什麼絕不讓姥娘一個人去那個冰冷的世界。我猜,她可能已經預料到姥娘身體撐不住了。入院第二天,因為去給朋友父親的葬禮幫忙,一天沒露面的小舅晚上一身酒氣地來到病房。看著姥娘戴呼吸機痛苦的樣子,他幾次要把面罩取下,表哥和二舅趕忙制止,醫生說,這是在救她命,不能摘。”

“在這種情況下,為人子的,都希望老人能夠少一些痛苦。”

“這些我能理解。”小夥子抽著煙,說道:“那次爭論險些演變為爭吵,小舅從凳子上騰地站起來,說,你們管吧,我不管了。表哥沉默了一會兒,從衣兜裡掏出煙,起身出了病房。就跟這裡一樣,在寫著禁止抽菸的樓梯間,很多男性家屬聚集在這裡抽菸。凌晨了,這個角落空空蕩蕩,我表哥靠在那兒擦眼淚。”

“他說,他只想救奶奶。我大舅,他爸,在他5歲的時候離世,這些年姥娘攢著退休金,一路供他讀書、成家。有年,姥娘領著他回老家,從綠皮車的高臺摔下,斷了幾根前胸的肋骨。表哥說,下病危時,看到小舅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是想把人拉回家。這些天在醫院,我反感聽到這些表達,拉走了——意味著人不行了;回家吧——表示家屬放棄治療。”

“越是這種關頭,越考驗人性。”

“是啊,人性薄涼啊。”

“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至少,你還沒有放棄。”

“謝謝你這麼安慰我,但我其實也很矛盾。”小夥子看著窗外的雪,出神道:“一天中午在電梯口,一箇中年男人一直叫,媽,媽,他搖晃躺在床上的人。後來我從醫生那裡得知,那老人七十多歲,心臟不好,感染後沒住幾天就走了。醫生說,這種情況每天都有。我擔心,姥娘會不會就是下一個。”

“第二次下病危時,我遊說我爸再去託一託醫院裡的朋友,咱再試試。那幾天,小舅媽和我媽去給姥娘買了壽衣,說可以沖喜。小舅就說,實在不行,拉回家吧。小舅是姥娘最小的孩子,從小最受寵。即便在病床上意識混亂,姥娘看到小舅時,還是會彎著眼睛說,天下的爹孃愛小的,你說是不是。每回拔針時,小舅也不忍心使勁按壓姥孃的血管。我們想嘗試給姥娘用俯臥位通氣,他堅決拒絕,怕那種姿勢讓姥娘骨頭受傷。”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