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冷雲番外(第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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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漸下,暮色將傾。半竿斜照懸在天際,院裡浮起陣陣寒涼。可脆生生的女子嬌笑卻半分未減,反而越發清靈嬌甜。
泠兒邊進門邊不以為然:“鬧了半下午了,還這麼精神。這時節哪兒還有蝴蝶?”
畢竟到了夫君即將下衙的時辰,撲蝶是假,意在撲人才是真吶。我在泠兒眼中看到不屑的瞭然,卻誰也不願去戳一戳這層窗紙。
家裡這位靜姨娘,可半點兒不似她的名字,明豔熱烈,青春逼人,像是團灼灼的火苗,侵略性淬成焰心,仍不免有滾燙逸出來,燒得這院裡人心躁動。
流春和落月將茶盞奉上來。一道隨嫁過來的人年齡大了,漸漸放了出去,才調教的又數她們倆還妥帖些。
流春大概也是不忿久了:“我這就去把她遣回去!”
落月則更沉穩,扯扯流春袖子,往我這邊示意。
“罷了,何苦來呢?”
細想起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
曾經我與她,也許並沒有什麼分別。
(一)豆蔻梢頭二月初
山陽郡不大,卻總還嬌養得起一個縣主。
我幼時也攀過花逐過蝶蹴過鞦韆,金釵豆蔻的好年歲,發上簪的是東風裡招展的鮮妍桃華,心裡夢的是日暮溪亭醉,倚門嗅青梅。
可惜後來讀了詩書斂了性子,慢慢便成了現在的模樣。說好聽些是端莊,說實在些便是沉悶無趣了。
這其中,母親的影響委實太多。
我印象裡很少有她真心開懷的笑顏,並不難理解,那時候父親還是經常踏入後院這方天地,只是來母親這裡,就只有初一、十五例行公事。更多更多的時候,是她一個人從晨光守到暮色,守得滿院繁華都染了蒼蒼的寂寞。
可她確實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她是嬌柔的,悽怨的,立在花前的時候,本便是一株含情凝睇的纖纖幽蘭。
含情凝睇……
從《長恨歌》讀到《梧桐雨》的時候,是我平生僅見母親失態。大約真是氣惱得狠了,一貫溫婉嫻雅的母親,直用她那雙削蔥般的指尖,將我壓在枕下的話本子,“嘶啦”一聲扯成兩片,仍不甘心一般投進火盆裡。
母親的手被紙頁剌出條醒目的紅印子,怔怔看著躍動的火苗,無差別地將紙頁和墨字烘成褐赭色,然後盤聚成小小一撮灰黑的疙瘩,忽然將我埋進懷裡壓抑地抽泣。
她說,阿雲,只恨你是個女孩兒。所以你必須爭氣,你父王讓你學什麼,你就只能研習什麼,必須用功,必須專注,只有討他歡心得他喜愛,他才能抬舉你。
不是的…不該是這樣!
我想告訴母親,父親讓我同庶兄弟們一道讀書,也允我入他書房奏對,對一個女兒而言,已是出格的事兒,他從來等閒待之——在父親眼裡,我是男孩或者女孩,或許並沒有什麼分別。
可母親的哀愴那麼濃,我張了張口,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在她走之後,將藏在泠兒那兒的《西廂》《小玉》翻找出來,學著母親的樣子,付之一炬。
後來想,是我不懂得母親,也同樣沒明白父親。
那時候世道已經開始亂起來,明國出了個攻無不克的戰神,所行經處便是旌旗獵獵,各郡國或陷或降的訊息紛至而來。
父親的眉心越扣越緊,嘆息越念越勤,看向我的目光也越來越意味深長。他為我辦了盛大到幾乎豪奢的及笄禮,整個山陽城華燈煊煌,煙光流彩,熙熙盛友,囂囂萬眾,像一場末世的狂歡。
而隨後父親將來往上門提親的高門貴眷一一拒絕,與母親靜靜垂淚的眼,讓我心頭惴惴的揣度,漸漸通透明晰起來:山陽郡國存在的時日,應是也不長久了。
至於我…父親的籌謀大概並不複雜,那越來越意味深長的目光,含著平靜的審慎,他嬌養著的女兒,也不過一件待價而沽的奇貨。
兵臨的那一日,攤牌的那一日。
父親書房的燭火亮了徹夜,案上狂草鬱憤又疏落。我在旁邊研著墨,心中反而忽生了落定的踏實感。
父親問:“悠悠,你可怨懟?”
我將墨碇放開,向他深施一禮。
“山陽郡彈丸之地,螢火之輝,拿雞蛋磕石頭,是損一郡百姓來全義烈名聲,而不戰而降的確於祖業有負,卻於萬民無愧。忠家國還是忠天下,您從來心有定論。”
我只覺得悲涼,如果說母親教的琴棋書畫,可以用來博人青睞,那父親授的詩書道理,便是用來在這時候,謀個名為大義的俯首順服。
“傳言那位殺神降世,淫邪狠辣…女兒好歹也明理懂事,能解民生疾苦,更享了這許多年的尊寵與榮華,如果需要女兒作為請降的誠意,女兒何怨之有。”
嘆息聲落在耳邊,我低著頭,看不見父親眼裡是欣慰還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