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從來多悲壯,不問功績問蒼生
章節報錯
——讀《英雄問鼎》隨感
馮玉雷
新年伊始,接到向卿推薦的長篇歷史文化小說《英雄問鼎》,將要出版,想請我寫序。作者是他摯友、曾經的同事任淮浦先生。任先生在一所中學從事美術教育工作,業餘創作這部小說,耗時數十年。向卿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他雖然不搞文學創作,但為人敦厚,做事幹練,在文化圈有很多朋友,頗有藝術眼光。交往二十多年來,這是向卿首次介入這種事,想必他是深思熟慮過的。所以,我第一時間在電腦上閱讀電子版的《英雄問鼎》。
小說撲面而來的濃郁文化資訊讓我有些震驚。顯然,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在閱讀了很多傳世文獻資料和文化典籍,這足以支撐起他以秦國曆史為背景進行的宏大敘事。
秦朝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拐點。文史學界經常用的一個概念“先秦”指秦朝建立之前的歷史時代,根據中國歷史大系表,先秦時期經歷了遠古文化時期的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炎帝)、軒轅氏(黃帝)、堯、舜、禹等時代,再到夏、商、周這段時期。以漢朝司馬遷的《史記》為代表構建而成的“三皇五帝夏商周”古史體系,幾千年來可謂根深蒂固,如《先秦史》雲:“吾國開化之跡,可徵者始於巢、燧、羲、農。”上世紀20年代初興起“古史辨”思潮,中國考古學研究者致力於透過走考古學之路重建中國上古史。經過60多年研究,中國古代囯家形態演進分為古國—方國—帝國三階段說漸漸成為學術界的主流認識。
考古學界稱中國古代最早出現的國家為“古國”,大體在距今5500年至距今4500年,中國古代典籍中稱這個階段為“萬國”、“萬邦”,相當於古史傳說五帝中的黃帝、顓頊、帝嚳時代。古國是高於部落、穩定的、獨立的政治實體,一般以崇尚神權為特徵,這在“紅山古國”和“良渚古國”中表現得最為充分。方國階段從距今大約4500年至公元前221年秦統一,大體相當於古史傳說中的堯、舜和夏、商、週三代,這一時期社會基本結構雖然仍靠血緣關係維繫,但“國土”概念已開始萌生,以王權為核心的禮制不斷發展與完備,成為中華文明的突出特徵之一。
公元前221年,中國古代著名政治家、戰略家、改革家秦王嬴政統一天下後,自稱秦始皇,奠定了中國2000多年的政治格局,直到公元1911年帝國時代結束。2023年12月,國家文物局舉行新聞釋出會介紹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最新成果:從距今5800年至距今3800年劃分為古國時代,並進一步細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為距今5800—5200年前後,第二階段為距今5200—4300年前後,第三階段為距今4300—3800年前後。中國現在對古老歷史的描述是:9000—10000年的文化史(彩陶文化、玉文化為代表)、5000年的文明史(成套玉禮器為代表)和3500年的文字記載歷史(甲骨文為代表)。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最新成果公佈的古國時代距文字記載歷史的時代雖然只有短短300年,但是,這300年是中華文明從文物影象敘事向文字記載轉化、從口耳相傳向文獻資料轉化的重要階段。中國文獻記載夏有萬國,商有千國,周有百國,到秦始皇統一天下實行中央集權制度,焚書坑儒,使大量重要文獻史料和口述史料的承載者“戛然而止”,損失無法估量。在這種背景下來考量長篇歷史小說《英雄問鼎》,或許更能夠理解它的價值。清末新興啟蒙思想家嚴復在《天演論》中講到:“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他是針對翻譯而言,對歷史文化小說創作,也有借鑑意義:“信”指文學演繹不能背離歷史事實,儘可能不偏離,“達”指敘事不拘泥於史料記載,要做到通順明白;“雅”則指文字要追求古雅,簡明優雅。《英雄問鼎》採用傳統的章回體小說結構方式,對涉及到的歷史人物和文獻資料都有過嚴密考證,甚至對某些可能會被誤讀的人名標明瞭拼音。功課做到這個份上,不能把不讓我肅然起敬。誰能想到在縣城中學工作的美術教師,在繁重的教學工作和社會活動之餘,數十年如一日,熬油費燈,在浩如煙海中的文獻典籍中苦苦搜尋貼近歷史真實的雪泥鴻爪。歷史的車輪轟轟烈烈,歷史的長河奔騰不息,歷史的烽煙連綿不斷,從史前到文字時代,有多少紛繁歷史故事?有多少能夠被文物和文字記錄下來?又有多少能夠被正確解讀或表達?“盡信書,不如無書”,史料中哪些可信,哪些存疑,不能靠想象,只能腳踏實地,下笨功夫。寫到這裡時,我還沒同向卿或任淮浦兄就此進行過交流,但從篇幅的宏闊(90萬字)、文字的流暢、人名的準確以及用典的嚴謹,可以想象到,任淮浦兄有多少美好時光都在史料鉤沉過程從指尖滑過?我的創作偏重與歷史、神話題材,不管寫作敦煌題材的長篇小說《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遠》《敦煌遺書》《野馬,塵埃》等,還是玉文化考古神話小說《熊圖騰》《禹王書》等,都在文獻資料方面做過大量功課,非常理解任淮浦兄的意志堅定、內心淡泊和鍥而不捨。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研究史料典籍、創作小說,完全出於興趣、熱愛,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社會因素干擾,這部煌煌大作不可能完成,也不可能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嚴肅、虔誠態度,從句子到標點都一絲不苟,更遑論人物和事件的安排與敘述了!
《英雄問鼎》文詞硬朗,閱讀時,情不自禁想起蘇東坡、辛棄疾的雄豪激越。俞文豹《吹劍續錄》記載:“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謳(唱歌),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郭沫若為大明湖公園裡的辛棄疾紀念祠題寫一副楹聯,將辛棄疾比作蘇東坡,讚揚辛詞豪放雄健、氣勢磅礴的風格:“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於是,我給這篇序言取了主標題:“英雄從來多悲壯,不問功績問蒼生”,任淮浦兄筆下的歷史人物,如陳勝、吳廣、蒙恬、王綰、李斯、李由、嬴魁、王賁、章邯、王離、范增、張良、蕭何、陳平、酈食其、陸賈、曹參、樊噲、夏侯嬰、周勃、灌嬰、酈商、紀信、黥布、彭越、季布、鍾離昧、桓楚、於英等都洋溢著一種慷慨悲壯的英雄氣,他們用“鐵肩”擔起的“道義”,正是中華民族敢為天下先、捨生取義的崇高品格,甚至連孟姜女、呂雉、虞姬、嬴小君、李燦等眾多女性也都在烈烈風中顯得英姿颯爽。
寫英雄群像承載的英雄主義理想,也是在折射任淮浦兄的文學理想或者人生願景吧。
作為在中國西部地區一位勤勤懇懇的基層教育工作者,要奉公敬業、養家餬口之餘,堅持一份與現實生活反差極大的理想,是多麼艱難啊!
2011年7月23日,我和民勤文化工作者一起尋訪連城、古城、三角城,下午,在三角城周邊看到千姿百態的沙生植物——梭梭。這種植物抗旱、抗熱、抗寒、耐鹽鹼性強,所以才能在溫帶荒漠中生存,民勤緊鄰騰格裡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黃沙萬里,梭梭叢生,守護一方綠洲。經過風沙磨礪,有些梭梭枝幹撫摸起來像化石,即便死亡了,也屹立不倒!這種頑軔的精神讓人感動,西部的很多人不都是這樣生活嗎?那次考察中,我們還到了當時依然是沙浪滾湧的青土湖地區,民勤朋友方向珏先生採摘來一種叫羊角蔓蔓或羊奶角角的植物果實,很好吃。我讚歎說:“大地真是慷慨,都這麼苦澀地存在著,還奉獻著如此甘美的果實!”
我曾經給民勤籍的水墨藝術家、江蘇國畫院副院長方向軍教授寫過一篇美術評論文章《湧動在靈魂深處的西部心象》,談到地理意義上的西部、夢想中的西部和醞釀在感覺裡的西部:“地理意義上的西部給人以直觀印象:裸露的太陽和熱烈的陽光,連綿起伏、層層疊疊的巍峨雄山,波濤滾湧的沙漠,無邊無際的草原,大片大片空白的戈壁,戈壁,沉鬱大度、厚重壯觀的古城古牆,等等,這些物象以風格迥異的飛揚神采狠狠地刺激人的視角,如古木撞鐘,樸真雄渾。它們在逼迫我們的同時也顯示著巨大的能量和激情,它們的壯美很容易使人進入神話時代,進入英雄史詩,進入時空悠悠的歷史文化隧道。而且,西部的色彩、氣象、個性也在運動著,凋零著,完善著,更新著。雪山要白,就白得遺世獨立,草原要綠,就綠得興奮開闊,戈壁要黑,就黑得神秘悠遠,沙漠要黃,就黃得鋪天蓋地,還有那歷史車輪碾過的古道,駝鈴敲碎的暴風,以及見證滄海桑田的紅柳、白草諸類,都簡單,純潔,明快,執著。這些地理元素以風刀嚴霜雕刻方向軍的氣質,以古陶儲酒的耐性滋養方向軍的精神。當很多沒有到過西部或者走馬觀花瀏覽西部的外界人士對她的認識僅僅停留在荒涼、落後和古典時期的輝煌中時,出生在沙海綠洲——民勤的方向軍就開始如痴如醉地品位西部山川的美麗與神韻了。”“大部分懷有夢想的西部人一出生就註定生存在物質貧困與文化豐富這巨大的反差旋渦中掙扎。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些自然因素上,那麼,方向軍將與大多數機械地感受西部的人一樣,激動,喪失,再激動,再喪失,如同猴子扳苞谷。但是,方向軍從童年起,從民勤的一個小山村開始就敞開心靈,感悟西部,以後擴張到到河西走廊,到蘭州,又輻射到北京,接著度江南下蘇州,他始終在沉澱、醞釀,同時也在尋找、完善筆墨語言和詩意表達。這種執著像追逐太陽的夸父,也像洗練淘金的礦工。於是,方向軍以高原宏闊的胸懷將自己的藝術神經與國內外不斷發展的思想潮流相接,迎接浪擊,感受律動,另一方面,他又倔強地、堅韌地,幾乎瘋狂地迷戀著邊緣化的西部、夢想中的西部。”
這兩段文字我比較滿意,與其說寫方向軍,不如說在寫西部的生存群體,他們以堅韌不拔的意志生活著,奮鬥著。任兄沒有這種情懷和意志,不可能耗時數十年,在祁連山下的一個小鎮上完成這部大著。因此,寫作行為本身就像某種隱喻,像梭梭、胡楊那樣的獨立存在。這樣純粹的創作者,奉獻的成果經得起時間考驗。《英雄問鼎》與大部分純虛構小說最大不同是非娛樂化,在對秦朝建國前後歷史的宏大敘事過程始終洋溢積極向上的崇高精神,這是透過小說藝術創作方式對優秀民族文化遺產和偉大創統的挖掘和繼承。2014年10月15日,主席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文化是民族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力量。人類社會每一次躍進,人類文明每一次昇華,無不伴隨著文化的歷史性進步。中華民族有著5000多年的文明史,近代以前中國一直是世界強國之一。在幾千年的歷史流變中,中華民族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遇到了無數艱難困苦,但我們都挺過來、走過來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世世代代的中華兒女培育和發展了獨具特色、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為中華民族克服困難、生生不息提供了強大精神支撐。……人民的需要是文藝存在的根本價值所在。能不能搞出優秀作品,最根本的決定於是否能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一切轟動當時、傳之後世的文藝作品,反映的都是時代要求和人民心聲。”
《英雄問鼎》的文學價值需要讀者慢慢體會,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任淮浦先生經過數十年的艱苦努力和辛勤耕耘,用心血和智慧培育了這樣一棵有獨特文化稟賦和精神氣質的梭梭樹,它靜靜佇立在曠野中,即便什麼都不說,已經讓人感慨萬千。
我的這些文字,只是個人的一些感想,願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