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丘行宮中,有一幢巍峨的偏殿裡,胡亥此時睡的正香。忽然一個四十來歲的侍者走進大殿向公子報告:“公子,公子,趙大人求見。”胡亥驚醒,揉著惺忪的眼睛說:“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啊?”說著披衣坐起。這時趙高徑直走了進來。胡亥看見趙高有些慌亂,頓時睡意全無,就招呼他坐下說話。趙高並沒有坐,而是四下望了望,又吩咐剛才的那位侍者到門口去望風,並且告訴他不許任何人進來。侍者應聲而出。趙高便把門關上,然後疾步走到胡亥的榻邊,跪地低聲急切道:“公子,皇帝已經駕崩啦!”胡亥聽說父皇駕崩,先是一驚,緊接著就要哭出聲來。趙高急忙用袖子捂住了他的嘴,低聲道:“千萬不能出聲,否則就沒命了!”胡亥驚問何故。

趙高就把經過大致說了一遍,然後道:“丞相有令,若是誰把今晚的事說出去就要殺頭!”胡亥大驚失色地問為什麼。趙高回答:“皇帝在外駕崩,沒有事前定好太子,您的各位兄長就會在京城爭奪帝位而相互殘殺,尤其是那些在外面帶兵的將領,必將率領兵馬湧向京城,參加葬禮。到時群雄聚會,各懷異心,勢必都要擁立自己的主人即位,六國之人也會趁機造反,天下必將大亂,因此丞相下令,任何人都不能把皇帝的喪事傳出去。等我們回到咸陽,先立新君,然後再發布喪事,國家才能平安無事。”

胡亥天真可愛,沒有多少心眼,聽了趙高的話,睜大眼睛直誇李斯道:“丞相慮事周全,不愧是秦國的智謀之士!那我只好等回到咸陽再替父皇戴孝守靈了?”胡亥說罷,強忍悲痛,將眼角的淚水擦了擦。趙高拋磚引玉道:“可是,皇帝生前沒有議定太子,誰來繼承大位還沒有定呢!”胡亥不假思索道:“誰來繼承大位這不是我們議論的,父皇臨終時肯定給丞相和大臣們留了遺詔,誰是太子寫得很清楚了。我非常瞭解父皇,他很有識人之明,這事不用咱費心!”趙高聽了胡亥的話,緊張得直哆嗦,不由自主地長跪在地上,哄騙道:“不是這樣。公子,皇帝臨終前,我也在身邊,他只讓丞相寫了一道詔令,要大公子扶蘇從上郡趕回京城參加葬禮,並沒有說讓他來繼承大位!”

胡亥機靈道:“這就對了,我知道父皇對這事從不馬虎,他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就是讓大哥即位。況且大哥是長子,長子理所當然就是繼承人,這是從古以來的規矩啊!”趙高聽了這話,急得滿頭大汗,說:“可公子為什麼不替自己想想,時至今日,您還沒有得到一寸封地,您難道對土地就無動於衷嗎?”胡亥淡然道:“可不是,不過那是因為我年紀小的緣故。我聽說賢明的君王最瞭解他的臣子,睿智的父親最清楚他的兒子。正所謂‘知臣莫如君,知子莫如父。’父皇當然知道誰應該受封,誰不應該受封。我雖然沒有封地,可也絕無怨言。因為父皇在世的時候就非常疼愛我!”趙高心頭一震,更焦急了,繼續道:“話可不能這麼說,現在天下的大權掌握在你、我和丞相三人的手中,我們讓誰即位誰就即位,不讓誰即位誰就靠邊。現在請公子仔細想想:受別人的控制好?還是控制別人好?”胡亥不假思索道:“當然是控制別人好!”趙高立即反問:“那麼公子為什麼對天子的寶座無動於衷?”

胡亥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趙高的意思,戰戰兢兢地說:“自古以來,廢長立幼,都是導致禍亂的根源。不該繼承大位而妄想篡奪王位這是不義;不遵從父皇的遺詔而妄想嗣立,這是不孝;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勝任,卻依靠別人的力量陰謀篡位,這是不忠。要做不義、不孝、不忠的事情,天下人就會恥笑,所以最好還是不要異想天開啊!”趙高心裡焦急萬分,心想此計是大器之局,稱帝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已經說破,而未被採納,今後一旦讓即位者知道了,輕則失去富貴,重則落得個滅門的災禍。

趙高急得額頭上的汗珠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淌。他一邊用袖子擦汗,一邊振振有詞道:“我聽說商湯王和周武王二人殺了他們的君王,天下的百姓沒有指責他們不義,並且都是以臣弒君,也算不上是不忠;衛出公殺了他的父親,衛國人都擁戴他,孔子在《春秋》上還大加記述,並沒有說是不孝。你看小民們整天忙碌的都是日常瑣事,帝王將相所忙碌的都是國家大事。事情的性質各有不同,不能拿普通人的行為對待國家大事,也不能讓幹大事的人去做小事,因此凡是機會來臨,而不去牢牢掌握,簡直就是愚蠢到家了!”

胡亥見老師如此指責,就吃驚地問:“老師,您是說我嗎?那該怎麼辦?請您指教?”趙高見公子要他指教,頓時兩眼放光,就說:“公子,先帝寫給扶蘇的詔令就在我身上,您現在想取得大位,事情沒有不成功的!只要公子勇敢果斷!我願助您一臂之力!”胡亥精神為之一震,道:“聽老師說,現在是一個千載難得的好機會?”趙高激動不已地說:“機會是不可以失去的啊!”胡亥聽罷,平靜的心就不平靜了,不過他還是憂豫不決。

趙高見此情景,急不可耐的從懷裡扯出遺詔,起身走近燭臺,將秦始皇的遺詔往火上一送,悍然不顧一切地燒燬了遺詔,並且冷冷地說:“現在詔令被毀,丞相要是問罪下來,你我都是謀逆之罪!請公子早下決心吧!”胡亥驚得站起身來,沒有想到趙高已經毀了遺詔,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可是,大哥為人寬厚仁慈,即孝敬父皇,又愛護所有的弟妹,我實在不忍心與他爭奪啊!況且父皇剛剛駕崩,屍骨未寒,豈能忍心和丞相商議篡位的事情?況且這事關係到國家的安危,萬一丞相不答應,今後反要受到大哥的鄙視,想起這事我就害怕死了!”

趙高膽大妄為地說:“只要公子有沖天之志,我可以替您放手去幹,必定能謀取大位。丞相這個人我最瞭解,他非常愛慕榮華富貴。請公子放心,他一定會答應此事。”胡亥聽了這話,依然是六神無主,直覺得渾身發麻,腦子裡一片空白,就隨口說了一句:“我不能決定此事,就看老師您了!”趙高聽公子答應了下來,頓時心花怒放,可他並沒有露出聲色,而是深深地拜了一拜,就起身離開了。

此時在李斯的住所裡,燈火依然亮著,因為秦始皇死的太突然,李斯也害怕極了,他生怕會出什麼亂子。自從離開秦始皇的主殿,回到自己的住所,就緊張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瞌睡了,他在屋裡來回踱步,滿腦子都是如何趕回咸陽,迎立扶蘇即位的事情。不過他感到事情太棘手了,這麼遠的路程,什麼時候才能趕到?歷史上在老王死了,新王還沒有即位的時候,爭奪君位而互相殘殺的先例真是多得數不勝舉,最為典型的就是公子糾與小白的故事。李斯心想:始皇帝是偉大的人間王,他轟轟烈烈的一生何其偉大!他叱吒風雲的一生何其輝煌!可是怎麼就突然之間薨逝了?況且現在還是在出巡的路上,這可怎麼辦?要是六國的人們趁機造反,又該如何?這一連串的問題擺在了李斯的面前,他真有點兒不知所措了。

此時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從前和初來秦國時的情景,還有秦王下逐客令驅逐他的情景。那一次要不是自己主動向秦王上書,怎麼能夠留在秦國?怎麼能夠在往後的歲月中為秦國建立功業?後來又怎麼能夠在秦國位極人臣?這一切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因為有先帝在。一個偉大而英明的君王,沒有他,我李斯哪有今天?現在失去了這位知人善任,雄才大略的英明君王,秦國今後的路還怎麼走?即位的扶蘇還能不能像先帝一樣為建設強大的秦國而繼續努力?我李斯還能不能繼續作他的股肱之臣而一展雄才?李斯想到這裡,心裡就沒有了底。他又想起已經逝去的先帝,就再一次潸然淚下。忽然有人進來報告:“中車令趙大人求見。”

李斯聽說趙高來了,急忙讓左右退下,然後擦了擦臉上的淚痕。一會兒,趙高大踏步地走了進來,他見屋內沒人,就對李斯直截了當地說:“丞相,皇帝的兒子很多,他們個個都很出色,究竟讓誰繼承大位您想過沒有?”李斯一聽這話,吃驚道:“皇帝臨終前,不是已經讓我寫好了遺詔,要扶蘇趕回來即位嗎?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說這話?”趙高故作吃驚道:“是說讓扶蘇回來參加葬禮,但並沒有說讓他繼承大位啊?先帝的公子很多,他們那一個沒有條件?小公子胡亥也非常賢能,他也想繼承大位,難道不可以嗎?”

丞相聽了趙高的話,非常震驚地說:“自古以來,廢長立幼都是禍亂的根源,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亡國的話?太子雖然沒有確定,可是先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就是要大公子回來即位,這難道有錯嗎?這事不是我們討論的,你千萬不要再胡說!”趙高卻並沒有洩氣,繼續道:“遺詔上雖然寫清楚了,就算是要扶蘇繼承大位,可遺詔現在卻在小公子那裡,他堅決不讓發出去,我也沒有辦法!”丞相驚訝地問遺詔怎麼會在小公子那裡。趙高道:“我正要派人送走,碰巧小公子來了,他非要看,我怎能不讓他看?這一看就被他扣留下來了!”李斯聽說此事,強忍怒火,非常生氣地說:“這是國家大事,你怎麼當成兒戲?”

趙高卻不慌不忙地說:“請問君侯,您和蒙恬比,怎麼樣?”一句話問得李斯懵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這還用問,我怎能比得上他?!”趙高胸有成竹地說:“這就對了,我有五個問題請君侯回答我。您估量一下,您和蒙恬比誰更有才?您二人誰對國家的功勞大?您倆誰更受百姓的擁戴?你們誰與扶蘇的交情最為密切?誰更受扶蘇的寵信?”李斯皺著眉頭苦笑道:“這五方面我都比不上他,你為什麼要問這話?”

趙高就侃侃而談:“我趙高雖然和皇族是同宗,現在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僕,僥倖懂得律法才得到先帝的重用,一步步走到今天已經二十多年了。我擔任中車府令這一要職,實在是超越本分啊!可我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親眼看到秦國的功臣和將帥都沒有好下場,他們死的都很慘哪!就連先帝的仲父,也落了個飲鴆而亡,何況別人!先帝健在之日,你們君臣相處的非常融洽,您也最受先帝的寵信,可是扶蘇即位後呢?拿他和蒙恬的關係,必定是要重用蒙恬,而不用君侯,這是明擺著的。為什麼呢?因為以前扶蘇反對焚書與坑儒,才被驅逐出京,而這兩件事情,卻都是君侯的主意。這樣一來,您就不可能佩帶著徹侯的印綬回到家鄉養老了,如此後果就連小孩子都能看明白,可是多謀善斷的丞相大人卻為什麼想不到呢?況且扶蘇這人剛勇果斷,嫉惡如仇,很受朝臣和百姓的擁戴。這樣一位人人敬重的人做了主上,您還有好日子過嗎?想想他以前是多麼的怨恨君侯,怨恨君侯就會罷免君侯,君侯從此就大禍臨頭了啊!”

李斯聽罷,恰似當頭棒喝,頓時就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可是他還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說:“我拿忠心對待國事,不能因為利害關係而對不起先帝,況且扶蘇的才能非小公子胡亥可比!”趙高接著說:“我接受先帝的詔令,來教導胡亥的學業,已經有好幾年了,我非常瞭解小公子:他為人仁慈厚道,聰明善良,還很看重士人。如此禮賢下士的公子即位,必定成為秦國的有為之君,守業之主!我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發現他有什麼過失。假如君侯現在能改立胡亥為國君,再以丞相之才輔佐他,胡亥必定成為一代明君啊!而君侯的丞相地位也將穩如泰山!那時您將是侍奉過兩代皇帝的元老,必將顯赫終身!千秋萬代之後,您將與周公旦一樣芳名永垂!這些都是我替君侯想到的,請您三思啊?”

李斯聽了趙高的這一番話,內心的震撼真是太大了,他沉默了半天,心裡已經動搖,可是因為事關重大,他不能就這麼快地答應下來,因為他這樣做了,就是對先帝的背叛,也是對扶蘇的不公,也許此事將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造成國家的dong亂。到那時自己也可能成為眾矢之的,還會落個謀逆的千古罵名。李斯又仔細一想:不管是扶蘇還是胡亥,或者是另外的公子,他們都是先帝的兒子,任何一個王子即位,國家還是嬴氏的天下,秦國自然姓嬴,不會姓王姓趙,更不會姓李,自己又有多大的過錯呢?況且扶蘇的政見真的與己不合。一個政見與己不合的君王掌了權,他還能重用一個他不喜歡的臣子去做他的丞相嗎?事情明擺著,就像趙高說的那樣:扶蘇如果繼承了大位,自己可能要被罷免。即使扶蘇大度,不罷免我,我也會像一個不受丈夫寵愛的小妾一樣被冷落忽視。總之,像以前先帝對我言聽計從的時代將會一去不復返,我李斯的宦海生涯也許從此終結。趙高難道真的是為了我好嗎?不過就算是他為了我好,我也不應該承受謀逆的罪名啊!我現在應該假裝受他擺佈,讓他做成篡逆的事情,我只做他的幫兇。這樣就算人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至於把我當成聲討的物件。李斯想好後,就不露聲色地繼續吞吞吐吐道:“我李斯遵照皇帝的遺詔辦事,從來沒有私心雜念,請你不要再說了,快回去幹好你的本職工作吧!”

趙高聽了李斯的話,並沒有灰心,繼續遊說道:“君侯啊,哪位公子即位與我有何關係?可是對於丞相就不同了!如果今天丞相不聽我的忠告,將來不但您自己會失去權勢,而且還會禍及子孫啦!一個不知道怎樣把握自己命運的人怎能算得上是智者?”李斯強作鎮靜地說:“我不過是上蔡的一個普通百姓,混到今天的位置,已經知足了,還能奢望什麼呢?況且先帝臨終時,把大事託付給我。現在先帝屍骨未寒,我怎敢忍心謀逆?我聽說‘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請你不要再說了,再說就是陷我李斯於不義了!”

趙高毫不懈怠,繼續發揮他的舌辯才能,並且還用威脅地口吻道:“我也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智者處世要靈活多變,把握機遇。順天應人不光是丞相一個人的職責!現在天下的大權已經掌握在胡亥的手中,我只不過是來向丞相傳達他的意思罷了。況且扶蘇在外面,胡亥在內部;胡亥為上,扶蘇為下;由內製外,由上制下,大事就定了。你一旦坐失良機,使上下內外的局勢發生了變化,再想反過來對付扶蘇就是以下反上,以臣反君。所以說植物在春天開花,秋天結果,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客觀的形式決定著人們的主觀意志和行動。現在機會來臨而君侯不善於駕馭,簡直是自取其咎,你還是仔細地想想吧!一個本末倒置,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人,我私下裡感到痛心,我還能替君侯謀劃什麼呢?”趙高說到傷心處,竟然流下鱷魚的眼淚。李斯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聽著。

就這樣二人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李斯又猶猶豫豫地走到窗戶前,開啟一扇窗戶,抬頭望著夜空,這時已經雞叫了,不禁長嘆數聲,流淚道:“我不幸生長在這個dong亂的年代,既然不能以死來報答先帝,還奢想要到哪裡寄託自己的將來呢?現在遇上了陰謀篡位的事,我怎能忍心參與謀劃啊!”趙高聽了李斯的這一句話,他察言觀色,揣摸心思,覺得李斯已經有了廢長立幼的打算,並且有了八成的把握,就果斷道:“只要丞相和小公子的心思一樣,這千古的罵名就讓我來承擔。您只要忠於小公子,我再替你們謀劃,大事一定成功,君侯的祿位也將永遠不會失去!”李斯只是嘆氣,不再說話了。趙高心中一陣狂喜,但他毫無表情的只向李斯作了個揖,就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