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裡一處名為“夭野”的園子裡,經了徹夜的雪後,整個園子都裹入了天地間的淨白之中。

在後院的小樓,火盆子裡新添了幾根乾柴,經炭火一烤青煙直衝人臉,嗆得華陽陣陣咳嗽,眼睛幾欲燻出淚來。

如今整個園子便只他一人在守著,倒不是別個不來,而是如今好像便只他一個閒人了。

自那柏生考了鄉試解元后,便被他老爹禁足在戶日日讀書做論,備著來年春闈能一舉混個進士,那可真就光宗耀祖了,這不但是他老爹的願,也看得出來是他的願。

而那雨蓮,在前些日鄉試放榜的第二天,就回京了。

臨走前她尋到自家門口,兩人聊了許多話。從那打銅巷的青磚巷弄,到小鎮的運河,一路聊到了葉府門前坐鎮的石獅子上。

末了,她引著華陽鑽在石獅子底下尋找著什麼,不一會兒還真被她找著了。

華陽探頭過去,那石獅子的肚皮底上,赫然刻著兩個上了年月的字跡,歪歪扭扭如小雞亂扒,一個刻著“華陽”,一個刻著“鳳九”。

他正納悶自己的名字被誰刻上去的咧,那素白星月衫裙的仙子只微笑道了一聲“華陽哥哥保重”,便登上了回京復職的車架。他歡笑著蹦跳著揮手作別,搖啊搖,直到車架看不見了才將手放下。

旁邊葉府家主葉子承不由嘆氣,“又要許久瞧不著鳳九嘍”。

華陽好奇,看向雨蓮父親,“鳳九?鳳九是誰?”

葉子承反而疑惑起來,“你小子跟九兒天天混在一起玩耍,不知道麼?”

“你是說,雨蓮?她還叫鳳九?”

葉子承沒好氣道:“雨蓮是閨名,鳳九是乳名。那個......小夥子,中午來府上吃酒呀,咱爺倆先熟絡熟絡。”

這突兀的名子讓他的腦袋有些發暈,他俯身看著那石獅肚皮上的字跡,忽就發足力氣去追那遠遠離去的車架。他跑啊跑,跑啊跑,大聲呼喊著“小鳳九!小鳳九!”。

那窗戶裡突然就探出女子的腦袋,大聲呼喊著“華陽哥哥!華陽哥哥......”,只是那後面的聲音越發的遠了,微微弱弱幾不可聞。素衫女子的眼眸,在微笑中悄悄模糊。

華陽疲盡力氣也未追上,看到那遠遠的揮手人影,他忽然就笑了。那些塵封在童年久遠記憶裡的畫面一點點逐漸鮮活起來。

那時候,各條巷子裡的孩子常碰在一起,幹那抓魚摸蝦又或折柳哨的趣事。不知哪天,隊伍里加入了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每當他們擼起袖管褲腿在河溝裡一頓瞎抓摸的時候,小姑娘在岸上只隨手一指,就能讓他們歡快滿載而歸。後來就知道了,她叫鳳九呀。

他們會約在一起,去折那柳枝柳葉編成花籃,小籃筐一提,便挨家挨戶像模像樣去小夥伴家裡串門,主人家看著他們手上提著小籃子,便往他們籃子裡塞進炒熟的花生和煮熟的雞蛋,笑著看他們蹦蹦跳跳帶回家。

他們約在一起在那河溝子裡摸魚,當那些水蟥悄麼地爬到了誰的小腿上,“嗷嗷”的驚嚇慘叫聲總能傳出很遠很遠。

當果子熟了的季節,幾個小夥伴便尋著長長的竹竿跑到別家院牆外,趁主人家不注意去磕那探出圍牆的杏子。但凡主人家開了門,他們就扔了竹竿呼啦啦跑了個沒影。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主人家已經挎了一籃子的熟杏要來分給他們,可是見他們全都跑散不見了,倒是又氣笑著又回去了。

一旦到了冬天但凡下雪,整個鎮子簡直全是小夥伴們的樂園,雪球你來我往,又或鑽進誰的脖頸裡,嘰嘰哇哇誰都跑不了。他們曾照著那個名叫鳳九的瓷娃娃堆雪人兒,堆了很久很久,從天亮堆到天黑,竟堆成了個醜八怪模樣,惹得小姑娘“嗚哇”就哭了起來。

再後來那個小姑娘突然就沒出現了,聽說她病了。華陽就跑到她家門前,原來他們家那麼大。在急切的打聽過後,才被小廝們七拐八拐地尋到那小姑娘跟前。小姑娘病得很重,都快迷糊了,可當她睜眼看到小玩伴來了,臉上還是笑了出來。

可有一天,小女孩突然就不行了,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卻在迷糊裡念著“華陽哥哥,華陽哥哥”,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自己的指頭,一次次努力使著微弱的力,他知道這大概是在跟自己告別了吧。他站在一邊淚水滾燙,第一次知道什麼是撕心的心痛。

當她突然昏迷不醒的時候,從外面來了一個神秘的大夫,開了個奇怪的方子,說想救這小丫頭的命還缺兩樣藥引子,叫那“憶裡甜”和“夢裡香”,這讓一圈人摸不著頭腦,急得直抓瞎。正當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時候,那神秘的大夫一指旁邊淚眼婆娑的華陽,笑著說藥引子已經有了。

從那日後華陽每天都來看她,湊到小女孩跟前跟她講那些開心的事情,講著誰栽進泥溝裡啃了一嘴泥,誰又在玩耍的時候臉上被畫了大王八......小姑娘雖迷糊中閉著眼,但眼角卻微微噙著笑咧。

有一日,當華陽講遍了所有的故事後,輕聲自言自語,“小鳳九,你快醒來吧,我跟你藏了個秘密嘞”,說著說著眼淚就要往外掉。正當他抽噎時候,恍惚就聽到一聲“什麼秘密呀,華陽哥哥”,他不敢相信般笑了起了,世間再沒什麼能比這開心的了。

只是自她病好了後,就再也沒見過那個名叫“鳳九”的小姑娘了,打聽後據說出了遠門,很遠很遠。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他等啊等,時常騏驥在某個街角能突然就看到她,可老天並不遂人意,從那後便再也未曾見過那個身影了。十幾年過去,那小鳳九的聲音和容貌也逐漸在記憶裡消散模糊,估麼著再也不會再出現了。

直到......直到這石獅肚皮上的刻字再次浮現於眼前,直到“鳳九”二字在耳邊喚起,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了了。這小雞亂扒般的名字,可不就是他自己刻下的麼。

那車架終於還是消失在了視野的盡頭,他反而不覺失落了。順天府麼,那就等我來尋你吧。

“小四,嘴上嚼的什麼呢?”

華陽看著一隻黑貓從房簷上跳下來,砸在雪窩裡,再爬起來時儼然就變成了一個紅棉襖小童子模樣,嘴裡有著什麼東西粘在牙齒上,很是費力地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