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殿四季如春,奢侈華美,臣以前來過一次,印象深刻。隔了十多年,殿內裝飾還是老樣子。”

“只是換了主人。”慕容衝冷冷地說。

“當年臣在這裡與張孟辯論,贏了張孟。現在想來,並非臣口才好,乃是陛下不願對慕容一族舉起屠刀,明裡暗裡都站在臣的一邊,只要臣說得有點道理,他就表示支援。”

“是啊,當年苻堅若是把我們滅族,就不會有現在這種局面。他一定後悔了吧?”

“陛下是說了後悔的話,但若時光倒轉,臣相信陛下還是會這麼做的。陛下統一中原,從沒屠過城,沒有濫殺無辜。對投降的各國首領,寬厚相待,從不懷疑他們會日後反叛。”

“苻堅婦人之仁,結果搞得自己走投無路,身死國滅。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狠一點。”

“臣不認為陛下是婦人之仁。陛下胸懷寬廣,志向高遠,他一心想建立一個大一統的國家,讓各族人民和平共處,相互間不再有歧視和壓迫。雖然他功虧一簣,沒有實現理想,但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是個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慕容衝十分驚訝,“原來你是苻堅的忠臣,特地跑到這裡譴責朕來了?”

“臣敬仰陛下,但臣的內心是忠於皇上的。”

沐弘這麼辯解,自己都覺得怪異,慕容衝根本聽不進去,冷冷道:“你責怪朕不該把他逼走?你責怪朕不該佔他的城池宮殿?荒謬,這些東西並不姓苻,也是他從別人手裡奪下來的,朕比他強大,同樣也能搶佔過來。”

“你不過是趁人之危。”

“他難道沒有趁人之危嗎?他滅了燕國,趁朕年幼,無力反抗,逼朕入宮侍奉他,後來還把朕趕走,始亂終棄。朕不該恨他,不該向他復仇嗎?”慕容衝咬牙切齒,面目扭曲。

“陛下是對不起皇上,陛下是虧欠了皇上。”沐弘承認,“但是對慕容家族和鮮卑族群,陛下還是有恩於你們的。”

慕容衝大怒:“上回你為長安百姓抱不平,現在又為苻堅說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臣只是有感而發……”沐弘低下頭,心說,我能幹什麼,我只想聽到你說聲抱歉,以此證明你並非鐵石心腸;我只想看到你有一絲難過,來給自己的痴心找個理由。

“朕恨苻堅,但朕並不想殺他。朕承諾過,只要他出城投降,向朕俯首稱臣,朕就饒了他,也饒了全城百姓。他從前是怎麼對我們慕容家的,朕就原樣回報給他和他的家人……”

沐弘嘆息,心想苻堅向你投降豈不是顏面盡失,他當了幾十年的天王,早就忘了如何低頭了吧。

“……但他逃走了,拋下全城的人偷偷逃走。他明知姚萇就在前面等著抓他也要跑出去,難道他認為姚萇比朕更加仁慈?他是不是寧可去死也不肯向朕投降!”慕容衝怒吼一聲,捏碎了酒杯。

“姚萇弒主,人神共憤,不會有好下場的。”沐弘安慰道,心裡覺得姚萇殺了苻堅並非壞事。苻堅對慕容衝來說,有亡國受虜之恨,枕蓆獻身之辱,還處死了慕容暐滿門老幼,而苻堅的三個兒子也都直接或間接地死在慕容衝手裡。他們兩人之間,已是仇深似海,無法彌補。倘若苻堅落到慕容衝手裡,他是殺還是不殺?不殺對不起兄長和家族,殺了就要落得一身罵名。還不如讓姚萇來背這口黑鍋。

“朕沒能救得了他。”慕容衝輕嘆一聲,紅了眼眶。

“什麼?”沐弘不敢相信耳朵。

“朕向姚萇要人,姚萇不給,他想當皇帝,逼苻堅交出玉璽,禪位給他。真是可笑,苻堅怎麼會同意呢?”

“是啊,陛下這輩子,從沒向人低過頭。”

“沒想到姚萇真敢下殺手……得知他的死訊,朕與姚萇幹了一仗……”

沐弘一驚,“那你不是和羌族撕破臉了?”

羌族和鮮卑聯合抗秦,訂立同盟,姚萇還把小兒子送到鮮卑軍中當人質。慕容衝攻打長安時,姚萇屯兵新平,袖手旁觀,等著鮮卑與秦人兩敗俱傷,他可以從中漁利,但在表面上還是維持著與鮮卑的友好。

“撕破臉怕什麼?遲早的事。”慕容衝恨恨地說,“只恨這一仗打敗了,高蓋這軟骨頭還投降了姚萇。”

“你竟然是為了他……”沐弘嘟噥了一句,驀地想起在夢裡讀到資治通鑑上的一段話:“冬十月,西燕主衝遣尚書令高蓋帥眾五萬伐後秦,戰於新平南,蓋大敗,降於後秦。”單獨的一個段落,與上下文沒有任何關聯。五萬人的戰役,規模不小,卻沒有記錄前因後果。那時候大量的資訊湧進他的腦子裡,來不及接收,埋在記憶深處,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都是為了苻堅。

慕容衝接著說:“那次出兵太過急躁,損失慘重,只能暫時休戰。等到今年秋天有了收成,民心安穩,朕親自出馬,定要讓姚萇付出代價。”

苻堅被害,他的長子苻丕忙著登基稱帝,他的太子苻宏逃到晉國稱臣,他寵信的大臣將軍們作鳥獸散,改換門庭。反倒是這個冤家對頭,不惜一切,出兵替他報仇。

彷彿有團火在沐弘心底騰起,從頭到腳烤得暖融融的,臉上忍不住喜笑顏開。

“哎呀,光顧說話,菜都冷了。”他叫了一聲,忘了禮節,自行離座跑到殿外,叫來葉玄命他換上熱菜。

“你怎麼突然就高興起來?”慕容衝只覺莫名其妙。

“臣的心裡一下就敞亮了。”沐弘笑道。

用完午膳,沐弘建議出去散步消食。晴空碧藍,陽光刺眼,氣溫還沒有回暖,冷峭的風裡卻讓人咂摸到春的氣息,青石路面的縫隙裡也綻出星星點點的綠芽。宮裡人手不足,只能維持中心地帶的整潔乾淨,偏遠一點的地方,道路上橫七豎八倒伏著枯黃的蒿草。

慕容衝想要回去,沐弘卻還想再走一會。